她抬頭看他,總覺得他眼裡有些她看不透的東西。雲觀堂而皇之的出現,他心情不大好,面色漸漸變得沉鬱,她有些難過,拉他一下說:“官家,我們回去。”
他站起來,“我還有些事要辦……”
她順勢去抱他的腰,“你不要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只是眼下事情變得複雜了,得先解決那個大麻煩。過了中秋,各國使節會陸續到訪,內亂不是小事,可以自毀,也可能成為別國的利器。”他撫撫她的臉,“我聽聞綏國使節將入汴梁了,大約帶了你母親的口信吧!長公主出嫁近四個月,她必定掛念你。屆時可召使節進集英殿,皇后款待孃家人也是應當。”
其實和親後見故國的人不是什麼好事,牽涉到政治立場,弄得不好便落人口實。她不願意冒這個險,猶豫問他,“官家說我應當見麼?”
他笑了笑,“看你自己的意思。”
她輕輕搖頭,“我是皇后,和貴妃不同,萬一有什麼紕漏,怕損了官家顏面,還是不見了。不過我底下的佛哥和金姑子是綏國跟來服侍的,我憐她們在大鉞無親無故,打算讓她們隨特使回綏國,官家說可好?”
她有她的考慮,她沒有忘記郭太后對她的囑託。那時她一心為雲觀報仇,反正同她的初衷不衝突,就答應了。可是現在不能了,她很愛殷得意,反倒雲觀的所作所為令她失望透頂。既然不再需要為雲觀報仇,郭太后的託付她也就做不到了。金姑子和佛哥在禁中終歸是個隱患,她也害怕,怕一個不小心疏於防範,讓她們做手腳害了今上。所以早早打發走,走了她就放心了。這回是個好機會,有了藉口,也不至於惹人懷疑。
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他人高,她得踮起腳尖才能夠著他。就那麼掛在他身上,傻呆呆的樣子,眼睫沉沉,嘴唇豐澤。他含笑吻了她一下,“好,一切皇后做主。”
她如今歸了心,自然樣樣以他為先。然而不能和盤托出,郭太后再不夠格也還是她的生母,她只能略加提點,細聲細氣同他說,“年下使節多,都是外邦人,我心裡覺得沒底。官家要小心些,不要同他們靠得太近,宴請也須有班直在場。酒喝一杯就成了,貪杯誤事,知道麼?”
她像個老婆子,他不由發笑,“知道了,聽娘子的不會錯。”
她頰上嫣紅,輕聲道:“你別老是笑話我,我說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他越發覺得好笑了,“你有什麼道理?往我頭上插花,今天這麼劍拔弩張的場合,我還像女人一樣戴朵花,現在回想起來就一身冷汗。”
“我不知道雲觀會回來,叫你丟人了。”她把前額抵在他胸前,“你打我吧!”
怎麼捨得打!他在她背上拍了拍,“罷了,我只是開玩笑,你還當真麼?你的話我都記住了,眼下事忙,還有些公務要處置,你先回湧金殿,夜裡我得了空就過去。”
她心裡知道,雲觀回朝,他看似滿不在乎,那都是裝給別人看的。他也有隱憂,以前是暗地裡的,揹著人可以用一切手段。現在不行了,要做得得體,需要隱忍,花更多的精力。
她放開他,頷首道好,“我讓他們準備些吃的,別餓著了。我先回去,等你來看我。”
她依依不捨,弄得十八相送似的。走兩步叫一聲官家,他點點頭,“聽話,去吧!”
她到了門前,再看他兩眼,這才逶迤下了階陛。
回到湧金殿心思不寧,書看不進去,倚在憑几上繡荷包。春渥辦完了雜務進來,抖著七八張皮子道:“貴妃打發人送來的,我看過,毛是好毛。烏戎那地方天冷,林子裡的狐狸毛比別處的厚實。回頭做成內襯納在褘衣裡,冬至在外面,正好派得上用場。”
她絮絮說話,她提不起精神來,看時候不早了,官家應當要來了。起身到鏡前敷粉,隨口道:“不能平白拿人東西,過節的時候準備些回禮。佛哥和金姑子近來怎麼樣?”
春渥說都好,“安安分分的,果真未出慶寧宮一步。”
她悵然道:“其實有些對不起她們,她們跟我來大鉞受委屈了。過兩日綏國來人,讓她們隨綏使回去,給她們些錢,讓她們以後好生活。”
春渥點頭應了,阿茸恰好進來,咦了一聲道:“綏國也要來人了麼?是不是也會像烏戎一樣,給聖人帶好些好東西?”
她只知道吃,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大姐。穠華逗她,“這次你隨她們一道去吧,回去找個郎君,好好過日子。”
她臉上一紅,揉著衣角道:“聖人別拿我打趣,我無父無母的,連個做主的人都沒有,哪裡找郎君去!先前說好了要給聖人帶皇子的,如今皇子還沒生呢,我不走。”
穠華倒被她說得有點尷尬,打岔問她,“你上回收集的木樨花,可做成木樨花糖?”
阿茸笑道:“早就做好了,我都吃過好幾回了……聖人要吃麼?”
她推開窗,將一隻手伸出去,粉撲上多餘的脂粉在晚風裡一抖,粉霧四下飛揚,連空氣裡都帶了甜甜的香。回頭道:“官家為雲觀的事煩心,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我記得你做的花糖最好吃,給官家準備一份什錦蜜湯罷,他愛吃甜食。”
阿茸抬眼望她,極慢地綻開一個笑,轉身往外去了。
穠華等到很晚,可是官家並沒有來。
臥在床上側身靜躺著,把手伸過去,褥子微涼,沒有他在,心裡空落落的。枕頭並排擺了兩個,她撫摩那緞面,靠上去,聞見龍涎清冽的香,是他的味道。她是個依賴性極強的人,眷戀他,他在身旁便安心。一刻不見竟像被斬斷了根,開始變得惶惑無依。
實在睡不著,起身推窗眺望前面的柔儀殿,宮牆太高看不見,不知他睡了沒有。她撐在窗臺悵然了很久,想過去找他,又怕他正忙。再等等吧,也許忙過了今天,明天就好了。
第二日綏國使節入了汴梁,秦讓來傳話時,皇后正聽內諸司回稟各處用度,不好上前打斷,只在一旁候著。皇后經歷過一些事,比以前更有中宮作派了。以前心不在焉,有些糊塗混日子的意思。如今靜下心來,是個內當家的樣子了。
秦讓眯著眼,站得離殿門近,簷下一縷日光照進來,正打在他肩頭,曬久了有點暈乎乎的。皇后一樣一樣指派,花了很長時間,待一切都安頓妥當了,方揚聲喚他。他緊走幾步,上前叉手行禮,“紫宸殿殿頭適才傳話出來,綏使進宮面見官家,特意提到了聖人,說郭太后甚為思念聖人,託使節務必探望聖人。官家不好推辭,今晚在昇平樓設宴款待綏使,請聖人一同前往。”
她心裡倒緊張了下,原本說好不見的,沒想到使節主動提及,不見反倒不好。不知怎麼總有些惶惶的,她和官家好不容易心無旁騖地相愛,這時候最怕生出事端來。一個雲觀已經夠讓人煩心的了,若郭太后再有什麼動靜,她真有些招架不住。
她平了平心緒問:“只宴請綏使麼?還有誰作陪?”
秦讓道:“朝中中書令並御史大夫及幾位宰執都要赴宴。”頓了頓補充,“據說還有寧王。”
她心頭微沉,頷首說知道了,“官家昨日忙到何時才安置?”
秦讓道:“因寧王還朝的緣故,那些有話要說的元老來了一撥又一撥,官家要應對他們,弄得頗為乏累。臣換班的時候官家還在忙,大約到亥正才歇下的。”
她哦了聲,“寧王今日也上朝了麼?我昨日就在想,內城班直是否該整頓了,竟讓他入了朝堂。”
秦讓掖手道:“聖人可知道登聞鼓?那鼓立在闕旁,非敵兵圍城、太子死等重大事由不得捶擊。鼓聲一響動八方,金掌奏告御史臺,直呈官家。那時正值早朝,文武百官都在場。寧王入殿,由太師太傅驗明身份。彼時太子薨時先帝還在位,因正身無法確定,本就是一宗懸案。如今既然起了勢,並非禁軍的罪過。”
她聽了也知道是天意,否則以他一人之力不可能入紫宸殿。木已成舟,她與他也失了聯絡,再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了。
秦讓走後阿茸端盆伺候她盥洗,拿熱手巾包住她的手,又取香膏來反覆替她推揉,“雲觀公子回來了,聖人是希望官家贏呢,還是雲觀公子贏?”
她垂眼看她,“若是其中一個肯讓步,就皆大歡喜了。但我知道不可能,誰讓步誰就是死路一條,所以看造化吧!”
將到傍晚的時候,她們替她梳妝。宴請外邦使節需服鈿釵禮衣,她見了那火紅的一身便想起舍酒那日,搖頭讓換深藍的來。官家進殿時她還在穿戴,他無所事事,便在窗前看她打扮。阿茸為她畫眉,一邊眉峰總畫不好,他看得不稱意,把螺黛接了過來,自己親手替她描摹。
她閉上眼吟唱起來,“繡陌不逢攜手伴,綠窗誰是畫眉郎?”眼波一轉,憨傻發笑,“嫁女當嫁畫眉郎。”
他仰起唇,唇角還帶著羞澀的味道。他沒有替誰畫過眉,不過雙手書寫得多了,左右對稱上有天然的敏感。一面勾描,一面道:“古來愛替女人畫眉的都是昏君,皇后要嫁畫眉郎?”
她嗔怪地看他一眼,“官家只替我畫了這一回,哪裡稱得上愛畫?”說著把一個白玉盒子遞過來,“既然畫眉是昏君,點口脂總不是了吧!”
她耍起賴來叫人沒辦法,他只得取玉搔頭蘸上一簇,慢慢在她唇瓣上暈染開。她仰臉在他面前,近得連臉上細細的絨毛都看得清。他咦了聲,“大婚那日沒有開臉麼?怎麼像個猴子?”
她愣了下,忙回身照鏡子,先前絞乾淨的汗毛的確又長出來了,她哀哀一嘆,“大約是太年輕了呵,上了些年紀毛就掉光了。”說著憤然蹬了蹬腿,“你可是嫌我麼?幾根汗毛都要取笑我!”
他忙道不敢,“我只是隨口一說,皇后有傾國傾城之貌,愈是滿臉寒毛,愈是顯得天真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