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目光轉向溫玉竹子,刺啦,恍若冰箭。
溫玉竹子立刻眼觀鼻鼻觀心,閉緊想要勸解的嘴巴。
“師兄的仇,我一定會報的。”青衣人冷笑著掃視在場的三人,最後目光落在裴唐風身上,便如一根錐子釘在了那人皎若明月的面容上,“青衣但願明日那份大禮,裴大人也能滿意。”
“明日?”秀眉緊蹙,那人這才將目光轉向青衣人。
衣袍無風自動,蘊含怒氣,青衣人道:“當然!大人尋人多時,卻始終未果……呵呵,霧張府衙捕頭宋曉酒,大人,我所言可對?”
裴唐風神色漠然,並不應答。
青衣人又道:“諸多刑罰,身為大理寺卿的裴大人不會不懂罷?所謂笞刑,便是拿竹板或荊條打人背部和臀部……”言及此,青衣人意味不明輕笑一聲,接著道,“若將竹板和荊條換做他物,也不知這人是受得了,還是受不了?嗯?大人你說呢?”
突然有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湧上心頭,眉輕蹙,眸中神色複雜了幾分,裴唐風微垂了眸,忍住那不適,輕描淡寫回擊一句。
“如若青衣想試,本官可以幫你。”
青衣人冷哼一聲,接著道:“還有那墨刑,以刀刻鑿人體再用墨塗於刀傷創處,使其永不褪色。裴大人,女子與男子暗通要被浸豬籠,如若是男子與男子違背禮法,私交暗合,你說用上這墨刑,在那罪人身上隱晦之處,刻下‘兔兒爺’幾字,如何?”
此話一出,四周倏然一片寂靜。
肅殺之氣騰地蔓延開去,那人眸底一片狠色,周身縈繞冰冷刺骨的寒意,便連遠樹高牆上的幾隻昏鴉也騰起雙爪,受驚般展翅掠走。
長久的令人窒息的靜默如黑壓壓的雲層密佈在霧張府衙的後院。
“來人,送客。”
良久,那人吐出一句結冰般冷硬的話語,負在腰後的手緊緊攥成拳,那張冰霜冷麵卻浮起一絲殷紅,霎如胭脂染玉。
“不必了。”目的達到,青衣人冷笑三聲,身影倏忽一動,轉瞬離去。
“好惡毒的人。”溫玉竹子搖頭咋舌。
轉身望向自家大人,卻見那人半垂著眼眸,眼下映著淡淡的影,如同遠山霧靄,寂寞如斯,而那挺直的脊背微微有些顫意,雙頰上一絲殷紅,分明透著病態。
“大人。”溫玉竹子心一顫,脫口道,“憂思重易傷身。”
“嗯。”
低應了一聲,那人轉身走了。
望著那人走得越來越遠的身影,溫玉竹子嘆了一口氣。
旁邊的香烏鴉一見裴唐風離去,便也不再逗留,他身上箭傷未愈,方才與青衣人交手已然拉扯到了傷口,如今只想回七殺門一趟。
一見香烏鴉要走,溫玉竹子忙拉住他,“烏鴉,你現在不是藏在暗處的殺手了,你是霧張府的捕快,不能再動不動就消失不見,旁人會起疑的。”
“有人找我,你就說我去了茅房。”冷冷扔下一句,香烏鴉以肩震開溫玉竹子的手,身形一掠,如燕雀騰空,倏忽不見蹤影。
“唉。”溫玉竹子聳聳肩,整理一番暗紅的捕快公服,踮腳上屋,卻是尋了個簷角屋頂盤腿坐下,抽出腰間一根青竹長笛,遞到唇邊,悠揚笛聲盪漾開去。
一瓢濁酒盡餘歡,痴人離,今宵別夢寒。
第五章 醉臥萬里山河
(壹)
被烈日烘烤的吱吱冒煙的青磚石路,彷彿間隔了兩個世界。
其上,萬里晴空,藹藹風光。
其下,冰冷潮溼,惡臭縈鼻。
深至腰腹的髒水,在水中拖曳的嘩啦作響的鐵鏈,還有蚊蟲水蛭,和漂浮的老鼠的屍體。
暗無天日的地下水牢裡,幾座冰冷嚴酷的刑架,深深扎於黑水中。
動一動手腕,糾結不清沾染著無數乾涸血液的髮絲在水面上晃了晃,盪出細細的漣漪。
已經很久沒有曬過太陽了。
不知道自己的面目是怎樣蒼白,不知道自己的瞳孔是怎樣黯淡無光,更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還能堅持多久。
這無窮無盡的,日夜顛倒的……刑罰。
宋曉酒想,年幼時受過的那些欺凌,飢餓,寒冷,比之如今所受的,真是遠遠不及,如果不是親身體驗,他又如何知道,原來世間真有這樣骯髒汙濁的地方,又如何知道,自己從前的日子竟比這世間的多少人幸福多少倍。
費力的抬頭望向四周,早已適應黑暗的眼眸裡映著一團一團黑壓壓的影子,那些影子同他一樣,被囚禁在這裡,被施以嚴酷的刑罰,或許……也早就被世間所有人給遺忘了。
渾渾噩噩的搖晃了下腦袋,宋曉酒吃力的轉向自己的右臂邊,沙啞的恍若鋸子割裂的嗓音響起來:“高……高慧。”
右臂方向的刑架上,一團模糊的辨別不出人形的黑影微不可見的動了動,那人發出一聲短促的難聽的哼聲,算是應答。
那時宋曉酒被柳府的探子擄走,關在地牢裡,柳沉曾對他用盡各種令人髮指的酷刑,他卻憑著一口氣,一直堅持下來。然而某日,有個蒙面人闖了進來,想要救走他,可惜最終被人察覺,一起關到了這個水牢裡,自此逃無可逃,生無可生。
而後來,也才知道那蒙面巾下的竟是高慧模樣的花魁娘子。
宋曉酒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記得清花魁娘子那張美豔的臉,他只知道,在看到高慧那張臉後,他的心平靜如水,無半點波瀾,縱然這女子竟闖入柳府地牢想要救他。
因為他知道,她只是奉命行事。對他,她從來只能奉命行事,縱然千般萬般不願,也只能,奉命行事。
“你恨我嗎?”那團黑影忽然開口,嗓音粗噶難聽,再不是從前嫵媚惑人的花魁娘子,也不是清麗素雅的大師高慧,只是一個同他一樣,被用盡酷刑,折磨成了半人不鬼模樣的囚徒。
聽聞這一聲問話,宋曉酒卻是笑了。
在這水牢裡不知被囚了多少歲月,他與她咫尺之間,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受刑時,他雖竭力咬牙忍受,可痛到極致,也還會悲嚎出聲。然而那女子,一襲單薄身姿,至始至終未曾發出半句求饒話語。
宋曉酒知道,她是不屑於他的,她那樣的女子,自當配以寧死不屈的英雄,而不是像他這樣一個卑微求饒的懦夫。
所以她不言語,他也從來靜默。
只是不知道為何,如今竟覺得大限將至,再不問她要個當初執意求得的說法,恐怕死也不瞑目。
於是喚她一句,卻得她問一句,你恨我嗎?
恨嗎?當然!
傾盡滿腔愛意,換回一個頭也不回的欺騙,如何能受得了?
過去的恩愛纏綿全化作了泡影,全成了虛情假意,如何不怨?如何不恨?他的愛意如此卑微,如此低下,全敬若神明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