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故鄉”這個詞,它在羅馬尼亞被兩種人佔有著。一類是村裡的施瓦本波爾卡男人和道德專家,另一類是政府的機關幹部。村莊故鄉是德意志狂的,國家故鄉屬於無主見和盲目恐懼。兩種故鄉概念都是偏狹的、懼外(國人)的和傲慢的,四處嗅著背叛的氣息。二者都需要敵人,做出的判斷籠統、敵意、最終有效,即便錯了也不屑於更改。我第一本書出版後,村裡人在街上遇見我,會朝我臉上吐唾沫,從此我不敢再回村子了;給我九十歲的外公颳了幾十年鬍子的理髮師宣稱,以後再也不伺候他了;社員們不再和我母親同坐一輛拖拉機或馬車,他們在遼闊的玉米地裡用孤立懲罰她,只為她有個可恥的女兒。母親和女兒,因為不同的原因陷入同樣的孤獨。母親進城來找我,她不想對我抱怨,但我從她的眼淚中聽出了明明白白的譴責:“別再給村子添堵了,你就不能寫點別的。你以後是不用回村了,但我還得在那裡生活呀。”政府把我帶走審問時,村裡的警察把母親在辦公室整整關了一天。我不為家人的勸說所動,我不能讓別人左右我該寫什麼,該說什麼,讓我收回我對他們和政府說的哪怕一個字,我都做不到。我做的事從不對他們說,他們也不問,本希望不要把家人牽扯進來,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明白這些。但在村子和政府的株連政策下,他們也被牽連進來。我欠家人很多,但又無力改變現狀。如果說這就是我的故鄉,那只是因為我會說這個地方的語言。然而,正因為我會他們的語言,我們之間永遠沒有共同語言。在最短的一句話裡,我們要說的內容已經大相徑庭。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喬治·塞姆朗(JorgeSemprun)的一句話上,這句話出自他的《弗德里克·桑切斯(FedericoSanchez)的告別》。塞姆朗曾被關在集中營,在佛朗哥獨裁統治時期移民到這塊陌生的國土,塞姆朗說:“並非語言即家園,家園是被說出者。”這說明他了解人們內心需要與表達的內容有最起碼的認同,以便歸屬它們。在佛朗哥時代的西班牙,他的母語之所承載與他的生命格格不入,這時的西語怎能成為他的故鄉?塞姆朗的“家園即被說出者”在思考,而不是在賣弄有關故鄉生存的最悲慘細節。有多少人依然會因為一句話鋃鐺入獄,又有多少人從未在他們的母語中找到家園。薩沙洛夫被囚禁在家中的時候,他在俄語中還能找到家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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