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聖之道,百家祖述,迄於魏晉,其脈漸窮。后王負救時之譽者,曹公武侯以降,無不意態蕭瑟,有抱殘守缺之態。政令猥雜,唯求速效粗安。新莽、清流執著國本、澄清天下之志,不可復得。自仲長統泣百王之弊,至符氏(前秦)、宇文氏尊經復古、用夷存夏,寂寂如長夜。究其細故,衰周諸子定策,猶如摩西遙指迦南,有志未遂,實天之所惠。西京政本,黃老、雜霸、醇儒,次第登場,信用相繼破產。吾子吾道之不足恃,在所難掩,殊非“世無明王,途窮而後見吾子”自解。怎奈兵農錢穀之俗務不可一日稍歇,不能不以鄉愿之“中道最大公約數主義”[63]填之。人類綿衍景長,端賴禮樂典章尚在,足以憩有生未生之願景。文明之衰,無不自士人之道窮始,猶日之淹,猶根之枯,寒霜雖遠,枝葉尚翠,而宿命已定,待絕而已。魏晉六朝,其太陽澌滅、陰影淹沒大地所需之八分鐘歟。
江左紹緒,大略言之,不外乎一曠日持久之道統政統退化史。上承東京勝流之文治政權,下啟建鄴陳家之戰鬥政權,其間則為坐食遺德、日漸萎弱之清流政權。清流之下,寒人武夫時時暴起,以霸術行興奮劑政略,再四淪入清流名士柔性規訓之手。曹魏、劉宋為其顯例。每經一度霸術,必有片刻師武臣力之壯,而後繼之以長久之虛脫,終至頹勢甚於前朝。文治癒淺,則政統愈弱;霸術愈甚,則建鄴政權愈有朝不保夕之嘆。梁陳之變,陳武借洞、獠之力僭大位,徑以無名編戶之家姓為國號,破亙古易君,封號須據歷史資源之成例[64],湯因比所謂“內部無產者”之反攻倒算,至此功德圓滿。陳亡,禪代政統所籍之漢魏故事亦亡。漢璽歷新莽漢魏晉宋齊梁自若,獨亡於侯景之亂[65],為法統喪敗添一註腳。或曰寶物存廢,出於偶然,此不思之論也。設若繼統政權仰仗文治合法性甚夥,必有或真或偽之璽復出,一如董卓孫堅故事,信之則真,誰復泥其所自?吳兒無璽而帝,不以為憾。政治社會不以為怪,亦無以璽為據自命正統者出,其間透露資訊已頗可觀。若非強人政治、赤裸暴力已入晚期,烏得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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