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茨在我把完整的修改稿隨意放在桌面上時,一陣衰竭似的,從椅子上略往下一陷。我說,完成了。是件重要的事,但不是了不起的事。這樣的事我還做得起幾件,或幾十件,隨意跟他講到我在其中的增補;那段中國抗戰時期的說唱文學,其中一個作者叫賀一騎。
教授看著我,講英文的我手勢很大。
我說,你讀的時候,可以把不同意的地方寫在稿面上。
他說那怎麼行呢?該尊重合著者,雖然資歷淺,年輕。老師也不該在學生稿面上改錯。
我笑,說:改了的又不一定是錯!你改吧,我不在乎。電腦裡有完整的稿子。
他說:我恨那種人——不拿下屬當回事。痛恨。
我笑,你用那麼大個詞“痛恨”,他痛恨所有僅僅由於年輕而優越的人。他痛恨這優越感發作時對老年人生出的特有的寬容。不認真的,大而化之的,淺淺敷衍,寬容的微笑中含著一個鬼臉。就是我訓才的笑,他痛恨。
我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有過那種笑容,之前,之後,都沒有。至少我沒意識到。在我們都最落魄的時候,我誠懇地走到他的瓜棚前。一直想到要去,卻是一念之差中成行了。
捱了我爸爸一記耳光之後,他坐了三年正式監獄。我爸爸那記耳光造成了他處境的奇怪惡化。所有的控訴在那之前都是虛設,而我爸爸的舉動使人看到憤怒有它真正的資格。出獄時他少了一根手指,額角一塊傷疤潛入髮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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