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程寺之變
這年小滿的前三天,一場嚴峻的考驗降在了我頭上。昨兒是程顥、程頤父親程的生日,白天村子一如往日,入夜村子裡也風平浪靜,我依舊從地道往水渠裡挑了將近20擔土,然天將亮時,紅梅和程慶林就一道閃電把我從床上叫醒了。“翻天啦,他媽的翻了大天啦!昨夜有人在程寺門前燒紙、燒香祭祖哩。”程慶林沖到我床前叫叫嚷嚷道。“這是公然用封建迷信活動和我們無產階級對抗呢。”紅梅給我遞著剛脫掉又要穿的衣裳說,“不剎住這股歪風就樹不起我們革委會的絕對權威來!”我明白事態的嚴重性。此事若放任不管,它不僅將成為以我為中心的新領導班子軟弱無力的佐證,而且有一天會成為“新紅色革命根據地”是個“迷信部落”的有力證據。果真那樣,受影響的不僅是程崗的革命委員會,更重要的是我高愛軍的政治生命和前程。啥兒也沒說,我立馬穿上衣裳,和紅梅、慶林三腳兩步到了程寺前;果然看見程寺大門口有30幾堆燒過的紙灰和焚過的香根。一訊問,原來程天民去縣城參加啥兒會議啦,程寺大門從外緊緊地鎖上了,這些焚香的人進不了程寺就在寺前燒紙焚香了。看著那一排排的灰燼和被夜露潮溼的香根,我想我昨夜咋就沒有發現這些呢?那麼,這些燒香的人有沒有發現我?我必須找到這些燒香的人。讓慶林叫來幾個民兵守著現場,我和紅梅去鎮政府找到了正起床洗臉的王鎮長,請求王鎮長調動派出所的同志幫我們立案偵破,可沒想到王鎮長聽了我們的彙報,把毛巾在臉盆裡不慌不忙揉搓著說:“我看你們村頭那十幾畝地該澆水了吧。”我和紅梅都有些尷尬了,那樣兒彷彿不是我們在革命,而是我們閒暇無事,拿革命當兒戲在小題大做哩。“我們今兒就組織人馬去澆地,”我說,“王鎮長,這時候還有人敢焚香祭祖,這可比澆地增產的事情大。”王鎮長扭頭望著我和夏紅梅,毛巾在臉上僵一會,他說:“高愛軍,你不知道我是轉業軍人吧?我在部隊時是營長,現在是書記兼鎮長,夏紅梅沒有當過兵不知道,可你總得知道下級對上級說話時該是啥樣兒。”我說:“王鎮長,革命沒有貴賤之分。下級應該服從上級、尊重上級,可上級更應該服從真理、尊重真理。”王鎮長把他的毛巾甩在了臉盆裡。臉盆裡的髒水濺在了我和紅梅的身上和腳上。“真理就是你們的地不澆要減產,減產了百姓就要餓肚子,餓著肚子就沒人跟黨走,沒人幹革命。”他這樣吼著叫著時,臉上憋了一層血,把他的臉漲成了烏紫色。我想對他說,不是餓著肚子沒人跟黨走,沒人幹革命,而是因為餓了肚子,都才跟黨走,都才跟黨幹革命。這是被革命歷史實踐過的,顛撲不破的經驗和真理。可這些話我還未及說出口,王鎮長卻拉開抽屜,取出幾頁複寫在橫格信紙上的材料扔在了我身上。我和紅梅將那材料抖開一看,竟是我們送到縣上和兩級報社的那分《關於程寺究竟是封建餘毒還是文化遺產的思考》。我和紅梅呆住了。他說:“拿走吧,你們要砸了程寺,你們就砸了程崗大隊人的心,我看你們失掉多助以後還如何幹工作、當幹部、搞革命。”我和紅梅從鎮政府出來了。我們決定要給王鎮長一些顏色看一看。鎮政府的大門外有一片磚鋪地,磚地四周栽有泡桐樹。磚縫中長有細碎的雜草和蟲兒。立在那塊磚地上,我和紅梅的臉色都有些僵黃色。她拿著那份關係著程寺和我們前途命運的《是封建餘毒還是文化遺產的思考》的材料望著我,說:“咋會落到王振海的手裡呢?”我說:“這證明至上而下,黨的內部有一條黑線,沒有黑線這材料就落不到王鎮長的手裡邊。”紅梅臉上的僵黃有些淡淡慘白了,彷彿殘忍的敵人已經持槍立在我們面前了。“咋辦?”她說:“我們不能讓王振海牽著鼻子走。”我們當然不能讓王鎮長牽著鼻子走,就像中國不能讓赫魯曉夫牽著鼻子一樣,我們怎麼能讓區區的書記、鎮長牽著鼻子呢?望著磚地外的桐樹林,從樹葉的縫中看見從東山擠出的日頭如噴將出來的血,嘩嘩啦啦便把東山脈和半個世界染紅了,把世界和宇宙照亮了。我聽到那日出的聲音如血管炸裂般有喑啞的呯呯聲,看見面前的一棵桐樹上吊著一個蟲包從半空落下來,啪地一響,那蟲就退回包兒了。就在這時,我受到了革命的啟蒙和開悟,有一股力量從日出的血紅中向我輸來了,於是,從落下的蟲包那兒給我開啟了一道革命則生,革命則勝,不革命則敗,不革命則死的真理之門。我望著紅梅的臉,看見她的眼中有先前曾經有過的惘然和憂愁。我說:“操她媽的,鎮長算個,當過營長算個。”她說:“你敢和他對著幹?”我說:“不對著幹我們的出路在哪兒?”反問了一句,默了一陣,盯著紅梅無恥地欣賞一陣子,我又突然道:“紅梅,你最近想我嗎,想那事兒嗎?”她朝別處瞟一眼,扭過臉來嗯一下,說:“愛軍,桂枝不在了,只要你想我,啥時我都願給你,只要安全,哪兒都行。”我拉起紅梅的手,在鎮政府塗滿紅漆的大門前,在從泡桐樹的圓葉間斜射過來的斑駁的日光中,我不顧一切,膽大妄為,如豬似狗、像馬似牛地把她的手從我的褲縫塞進了我的兩腿間,當她柔軟的手指觸到我無恥的堅硬時,我兩個立馬全都渾身顫慄,觸電般各自朝後退了一步,同時把頭扭向兩側驚慌地打量著。有一個程姓的老人提一個水桶從家裡走出來,去程后街的井上打水了。我們扭回頭來彼此相望著。她說:“愛軍,今兒黃昏我在十三里河灘上等著你。”我盯著她半白的臉,像看一張一絲不掛的裸畫兒。她說:“你不想那事了?”我說:“想,往死裡想。以後我們每成功一次革命,就瘋一次那事兒。以那事兒來慶賀,那時候有一次那事比日常的十次、百次都快活。”(她像我盯她樣盯著我,不知她是盯著我的嘴,還是盯著我的鼻尖兒,我也是像望著一張裸畫嗎?)我說:“今天我們就領著群眾衝進程寺裡,我們不砸程寺的房,我們把二程的著作全燒掉,看他王振海敢把我們咋樣兒,然後你我就到河灘上,瘋一次那事來慶賀。”我們就是在對那事兒的飢寒交迫中決定發動一次衝擊程寺之戰的。我們有牌坊之戰的失敗作為成功之母,就堅信程寺之戰的必然勝利。因為在這個初夏的日子裡,我們已經奪取了程崗的領導權,積累了許多革命中的經驗和教訓。我已經十二分地清楚,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深刻和奧秘;已經十二分地明白,革命如同於戰爭。革命就是戰爭。既然戰爭只能靠戰爭來消滅,革命只能靠革命來成功,那麼我們為啥不以革命戰爭的經驗與理論來指導現時的革命呢?我們為何不以戰爭的形式進行革命呢?我們當然要以革命的形式發動戰爭,以戰爭的形式進行革命。我們當然要衝程序寺,燒了二程全書、二程畫像和藏經樓上所有的四書五經、發黃的脆紙、程家的家譜,寺廟的財產登記簿和所有過去程氏中的文化典籍和資料。那些用牛皮細線裝訂的長條冊書,那些裝進布盆的有股黴味的經卷,那些畫在巨幅紙張上、留著長鬍子的祖像,那些被當成夫子、學問家的神們,雖然很少有人去翻看擺弄他們的著述,可說起來程崗大隊的程姓人(主要是中老年)不都對它們敬敬畏畏嗎?他們不都是以此為榮嗎?他們不都是把這些當成了程寺的靈魂嗎?在革命中,程寺得到了王振海空前的庇護,王鎮長和程寺是啥兒關係呢?同老鎮長程天民僅僅是兩代程崗人領導的關係嗎?他們有啥兒不可告人的秘密使他王鎮長竟敢把澆地看得比封建迷信更為重要呢?我和紅梅朝程寺走回去。程慶林和幾個手持紅白木棍的民兵迎著我和紅梅跑過來,邀功請賞似的氣喘吁吁說:“高支書,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抓住了幾個燒香的人。”我和紅梅立在了程后街中的碾盤前。“都是誰?”“全是外鄉程家的後人。”民兵營長說,“我料到我們程崗的革命這樣熱火朝天,程崗人沒誰敢往這刀尖上撞,去搜了幾家,果然就搜出了幾個外鄉程姓人。”紅梅說:“為了敲響警鐘,殺一儆百,外鄉人應該讓他們遊遊街,讓他們明白程崗大隊的形勢一片大好,如火如荼,誰都別想往程崗革命的臉上潑髒水、拉屎尿。”慶林說:“現在我就去準備繩和高帽子。”民兵營長程慶林說完就要轉身領著民兵往程中街的大隊部裡走,我一把將他攔住了。“在這兒我們就算開了一個支部會。”我說著朝路邊靠了靠,把一條腿蹬在一個碾盤上,他們也都朝我更近的圍過來。“讓這些人遊街,就得罪了這些人的親戚”,我說:“這些人都是程家後裔,所有的程姓人都以為我們會拿他們開刀、批鬥,可我們偏偏要欲擒故縱,放了他們,這樣就取得了所有那些原來親近老班子的程姓人的諒解和支援。這時候不要說我們燒了藏經樓上的書,就是果真砸了程寺,程姓人也不會像上次我們砸牌坊時那樣阻攔我們了。”我說:“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解放軍用過心理戰,現在我們也要運用心理戰。我們的目的是團結群眾,燒掉藏經樓的典籍(程寺之魂),為下一步奪取鎮黨委的政權打基礎。”民兵營長說:“白白放了他們?”我說:“放了。全放了。”紅梅說:“我同意。愛軍比我們站得高,看得遠,想得深,不愧是我們班子中的領導核心。”(我的心肝我的肉,我的愛情我的魂。)最先理解我的總是夏紅梅,愛情使我們在革命中更加的心有靈犀。(青紗帳舉紅纓一望無際/下崗來修地道敢把山移/愛情的汁水澆灌著耙耬的土地/革命的種子開花結果定有期/共產黨是親孃將我養育/夏紅梅高愛軍紅心相依/立志做一箇中華兒女/樹雄心高舉起戰鬥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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