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紅海洋
抓革命,促生產———這是我上臺以後的工作中心。但是,桂枝死了,給我帶來的最直接損失是,每天睡到半夜,姑女紅花會突然醒來,大哭著要她的母親:“我娘哩?我要我娘”這哭聲尖直犀利,如魯迅的偉大匕首,劃破漫漫長夜,弄得我徹夜不眠,耗損了我來日的許多精力。自然,我的母親從崗上搬下來了,回到了他兒孫們的身邊。鎮政府在程崗大隊召開群眾大會,宣佈了新的革委會名單後,母親把飯端到我手裡,怯怯地問了一句話:“愛軍,你給娘說實話,你丈人下臺是不是因為你?”我說:“娘,是他自個兒犯了錯誤哩。他煙癮發了,敢從《毛主席語錄》上撕下一頁紙捲菸抽;他孫子拉屎了,找不到紙和石頭,他敢從毛主席的書上撕下一頁給他的孫子擦屁股……毛主席的書是啥兒?那就相當於過去的聖旨喲,你說過去誰敢對聖旨說個不字哩?見了聖旨誰敢不跪哩?不跪就要殺頭呢。眼下新社會,民主了,不用像對聖旨一樣對毛主席的話磕頭了。不用磕頭了你就敢撕下捲菸嗎?你就敢撕下給孫子去擦屁股嗎?”我說:“正好那一頁上還寫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那段話,要不是他瘋了,槍斃他也不是沒可能。”母親便將信將疑地又挪著她半大的腳兒去給他的孫子、孫女端飯了。此後,我偉大的母親承擔起了照顧革命家庭的全部擔子和義務,每當紅花半夜哭醒時,我就見母親把紅花攬在懷裡搖來搖去,見我揉著眼睛從西屋(我一個人搬進西屋睡去了)到了東屋裡,母親就會說:“睡去吧,你明兒還有村裡的一攤兒事,既做了幹部就給人家幹好些。”我的娘是這個魚目混珠的人世上最聖潔、偉大的人。我不知道她用啥法兒使紅花半夜不再啼哭了,使紅生半夜睡著也不再磨牙說話了。走了桂枝,回來了我娘,家裡的地總是潔潔淨淨,桌子和桌子上的主席像、紅寶書及牆上貼的“語錄畫”,也總是鋥光發亮。葦蓆總是卷著靠在門後邊,凳子不坐時總是放在屋裡界牆下。讀了一年級的紅生的書包放學後總是扔在院裡或者屋子的腳地上,可過不了多久,那書包就又總是掛在牆上了。娘使我能夠專心投入抓革命促生產的偉大運動了。在冬閒的日子裡,我首先用水泥把“二程故里”的牌坊糊了一遍,塗上紅漆,描上彩邊,寫上宋體大字,左邊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右邊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橫額是“新的聖地”,我在程崗各戶的牆上用白灰摻上細碎的頭髮,都泥出了二尺寬、二尺五寸長的一塊白色壁板來,在那壁板上一律用紅漆畫了邊,用黃漆噴塗出了幾行字:“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我派人去把十三里河上的大柳樹伐了幾棵,賣掉後統一購買了毛主席的巨幅畫像和相當於對聯的兩個長條幅,左邊條幅的字仍然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右邊的也仍然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把這些畫像和條幅統一發放到各戶群眾家裡,統一貼掛在各家上房正屋的迎面牆壁上。我在各個生產隊的每一塊田地的頭上統一製作了一米見方的大木牌,木牌統一面向日出的東方,寫了“三忠於”那三句火熱滾燙的話:“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偉大的中國共產黨。”我發動黨員、團員、青年和退伍軍人,以“一幫一,一對紅”的方式,讓識字的幫助文盲,先進者幫助落後者,年輕的幫助中年或老年,子女幫助母親或父親,要求70歲以上的老人儘量得會背毛主席語錄30條;50歲至70歲之間的儘量得會背50條;30歲至50歲的人必須得會背80條;16歲至30歲的必須至少會背100條。我以革命委員會的名義通知程崗學校小學升級時分數高低無所謂,不及格或者零分也可以,但必須得會背毛主席語錄50條,小學升初中,除了背那50條語錄外,還必須會背“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我用一個冬天的時間,絞盡腦汁,四處取經,在程崗創立了“三統一”(門前統一、家裡統一、田地統一)和“一幫一、一對紅;全村老少學毛選”的火紅局面。我採取了超額背會毛主席語錄者,以條數獎工分(1條10工分);不會背的罰工分(少背1條罰20分),若有抵抗情緒者,立馬戴高帽子游街示眾(共有39人遭此懲罰)的獎懲制度,使村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除瘋子、病人和弱智者)都處在火燙的紅色環境裡。像人人都是煮在鍋裡的魚一樣,驚恐亂跳,嘰哇亂叫但誰也出不了鍋口。我深刻地明白一個道理:環境就是一切;環境創造一切。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在延安你很可能就是革命者,在敵佔區,誰又能保證你不是反革命的兩面派?我希望我能創立一個全縣獨一無二的新的“紅色革命根據地”,希望程崗成為一塊新革命的實驗田。一個冬天下來,我的努力成果累累,豐產豐收,使程崗的革命在寒冷中,紅流滾滾、如火如荼、火星飛濺。大街小巷的牆上都寫滿了革命的標語和口號,村裡村外的榆樹、槐樹、皂角樹、泡桐樹、楝樹、椿樹上都掛滿了革命的蘋果和革命的梨(掛滿樹枝的塑膠薄膜上,都畫著梨、蘋果、柿子、桃、杏等,這些果實上或果實的邊上都寫有一段語錄或是一句毛主席的話);天空中紅色飛舞,街道上紅味四溢,地面上紅花開放,家庭裡紅桌紅床紅箱子。紅色的海洋紅色的湖,紅色的山脈紅色的田,紅色的思想紅色的心,紅色的口舌紅色的語。姓張的見了姓李的,說:“‘鬥私批修’———你喝沒有?”答:“‘節約鬧革命’———我喝過飯了。”問:“‘要破私立公’———你喝啥飯?”答:“‘不破不立’———老樣兒,紅薯湯。”張家要到李家借東西,推門進去見了人:“‘為人民服務’———嬸,你家的籮筐讓我用一用。”嬸忙說:“‘我們要發揚白求恩精神’———你拿去用吧,新買的,愛惜一點。”說:“‘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知道了,謝謝嬸。”在那段日子裡,你如果有機會走到程崗大隊,你就會明白啥兒是“新時期紅色革命根據地”,啥人才是“心明眼亮鬥志昂”。在宣佈我當村革委會主任那一天,四十五歲的平頭王鎮長在群眾大會散了之後,把我叫到會場一角望著我,問:“你24歲了?”我說:“25歲了,復員一年了。”說:“愛軍,你覺悟很高,是塊革命的料,但你聽我兩句話,一是革命不要砸了二程寺,北京連故宮牆上的一根茅草都沒動,你要砸了程寺就砸了姓程人的心,就要失掉民心,得到寡助了。二是一定不能忘了抓革命還要促生產,農民是以食為天哩。”我說:“你放心,王鎮長,我明白凡是革命文化遺產我們都應盡力去保護。我知道只有抓革命,才能促生產;革命是前提,生產是結果;革命是條件,生產是目的。”我那樣說時王鎮長以驚奇的目光望我一會兒,拍拍我的肩膀道:“那你就好好革命吧,組織信任你。”(我沒有意識到他這話正是他顛覆社會主義巨大陰謀的一次無意暴露,但後來,是我的智慧將他揭發出來了。)我知道王鎮長並不一定真的信任我(他是老鎮長程天民的人),可我革命的言行舉止把王鎮長征服了,王鎮長對我無可奈何了。我在程崗創造的“三統一”和“一幫一”活動,被我和紅梅寫成《程崗學毛著經驗材料之一》,寄給了縣委、縣政府,寄給了《九都日報》和《河南日報》,沒想到縣裡還沒反應過來,《九都日報》和《河南日報》都在春暖花開時同一天登將出來了,還都加上編者按,稱“程崗的經驗是全地區和全省農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學習的榜樣”,於是,程崗果然成了全縣革命的試驗田。同年3月,程崗大隊被縣政府名為“紅燈塔大隊”(取延安寶塔之意),而我自己則被縣委命名為“農民革命急先鋒”的榮譽稱號。兩面紅綢黃字的錦旗,赫然掛在了大隊部的會議室。這是我革命初獲成功的偉大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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