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愚公移山
中國古代有個寓言,叫做“愚公移山”。說的是古代有位老人,住在華北,即北山愚公。他的家門南面有兩座大山擋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愚公下決心率領他的兒子們要用鋤頭挖去這兩座大山。有個老頭子名叫智叟的看了發笑,說是你們這樣幹未免太愚蠢了,你們父子數人要挖掉這樣兩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愚公回答說:我死了以後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這兩座山雖然很高,卻是不會再增高了,挖一點就會少一點,為什麼挖不平呢?這件事感動了上帝,他就派了兩個神仙下凡,把兩座大山揹走了。2終於到來的慶典事情慢得和老牛破車一模樣,慢得還沒有我的情愛地道進展快。我以為老團長會帶著軍隊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回到縣上立竿見影地任命我為鎮上的國家幹部哩———這是我走上鎮長、縣長、地區專員乃至省長的重要一步,可他走了之後,三天沒有訊息,一週沒有訊息,半個月過去,仍然沒有提拔我的訊息傳過來。我有些失望。王振海寫了幾份檢查後,還是他的書記兼鎮長,而我在漫長的等待後,還是我的村支書和不脫產的鎮黨委委員。說到底,我還是一箇中國最基層的鄉村幹部。不消說,作為一個富有經驗的革命者,我不會在形勢發生逆轉的時候露出急躁情緒,不會輕易患上革命急躁症。我若無其事,不動聲色,在那個冬天裡除了開開會,鬥鬥人,讀讀毛著,仍然大抓積肥運動,仍然發揚著老愚公的精神,每夜挖洞不止。冬日將盡時,我的那間地下洞房挖成了,連洞房中的三個氣孔和炕似的床鋪也都挖成了。那一天天高雲淡,春光明媚,拂曉前的天色透明而又鮮亮,我把最後一擔土倒進大渠裡,準備好好睡上一天時,鎮上的田秘書把我從夢中叫醒了。“高支書,請客吧你。”我揉著眼睛翻個身。“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田半笑半語地,“那是那是,我知道當副鎮長僅僅是你萬里長征中的第一步,雪山和草地都還在後邊哩。”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瞌睡一下子煙消雲散了。面對一臉神秘的田秘書,我說你說啥?他說你當程崗鎮的副鎮長啦,批文已經到了鎮上,我先來給你透個訊息兒。我有些不敢相信,可我知道那是真的。那當兒我想狂喚一嗓子,想在地上翻個筋斗啥兒的,可娘正在院裡餵豬,我的孩娃紅生、女娃紅花也正要揹著書包上學。我以為那時候是吃過早飯剛入前晌兒,就壓著興奮對田說,晌午我請你,你想吃豬頭肉、牛雜碎咱到街上買。田說:“晌午?眼下家家都吃過了晌午飯,你昨兒夜幹了啥?睡得昏天地暗、黑白顛倒哩。”從屋裡走出來,日頭果然已經懸在村頭樹梢上,院落裡堆滿了黃色的溫暖和草發芽綠的青嫩味。娘在給豬槽倒著豬食說:“愛軍,飯在鍋裡蓋著哩,吃去吧。”我望著娘,望著孃的滿頭白髮說:“娘,我當副鎮長的批文下來啦,從今兒起你孩娃就是國家幹部啦。”娘久久地立在那兒打量我,像她不再認識她的孩娃了。那天的後晌兒,我把程崗大隊支部的全班人馬集中到了程慶林的家裡邊(慶林的爹會做飯),從國營飯店買了熟牛肉、熟豬肉,還有豬下水、豬雜碎,過冬的蘿蔔和白菜,弄來了粉皮和粉絲,灌了幾斤散裝的白乾酒,統共燒了九個菜,三個湯。我們和田秘書一道,從後半晌喝到夜黃昏,又從黃昏喝到月亮升起來。我端著酒杯對大家說,任命我當副鎮長(儘管不脫產,暫時還是農業戶口)不是我高愛軍的成長和進步,而是程崗大隊的鬥爭之收穫,是大家共同進步的象徵和勝利。我鼓勵大家,日後要更加團結,共同戰鬥,在最短時間內,千方百計把王振海從書記、鎮長的位置上推下去,待我當了鎮長之後,任命田秘書為鎮黨委副書記,任命紅梅為副鎮長兼鎮政府的婦聯主任,程慶林為鎮黨委委員兼程崗大隊支部書記,其餘支部成員,一次類推,各都提拔一級兩級。那時候誰家有了困難,比如弟弟、妹妹需要安排工作;比如想把農業戶口轉為非農業戶口,都將不是啥兒難事了。大家都在為我當了副鎮長而乾杯,都焦急地等著我立馬當上鎮長或是鎮黨委書記哩。當然,最好是當上書記兼鎮長,或鎮長兼書記,把黨和行政的權力全都抓在手裡邊。大家群情激奮,情緒高昂,鬥志昂楊,五斤56度的地瓜幹酒喝下去,一下醉倒了一大片。田秘書醉倒在桌子下,抓住我的手說:“高副鎮長,有一天你當了鎮長或書記,我不敢妄想當個副書記,但你一定要給我轉個正,不要讓我當了五年秘書,戶口還在山區老家裡。”我拍著胸脯向田說:“你放心,我高愛軍如果說話不算話,那我還是黨員嗎?還稱其為黨的領導幹部嗎?言而無信我以後還如何革命啊!”田秘書就含淚流涕地又喝了半碗酒。就終於倒下了一大片兒。我不知道我和紅梅醉不醉。我想我們是半醉。從聽說我終於當了副鎮長,到月亮帶著酒味升起來,我身上的血都如奔息不止的長江和黃河,滾滾不息情流去,滔滔不絕愛湧來。春雨滋潤苗兒壯,朵朵葵花向陽開。北國那個風光喲,千里冰封萬里雪;長城內外喲雨莽莽,大河上下喲頓滔滔;山舞銀蛇那個蠟象喲,天公又有什麼了不得。看那個紅裝素裹喲,分外妖嬈美山河。江山如此那個多嬌喲,引無數英雄競折了腰。秦皇那個漢武喲,略輸一點文采喲,唐宗那個宋祖喲,稍遜那個一點風騷喲,一代那個天驕喲,也只知射那個大雕喲,俱那個往矣喲,數風流人物還得看咱們今朝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每一粒那個血星喲,每一個那個浪花呀,都在那個滾燙和燃燒。只要瞄見紅梅,只要紅梅也在看我———我們忍不住要在飯桌上彼此偷看,眉來眼去;身強力壯的目光,就在空中劍擊相撞,劈啪起火,使那白色的酒味中,塞滿了我倆桃紅的渴念和慾望;使那滿桌雜七雜八的香味裡,堆滿了我們粉紅的焦急和難捺。在大家的碰杯和慶賀的桌子下,我和紅梅的腳一刻也沒有停歇過,不是她輕輕去踩我,就是我輕輕去踢她;不是她脫掉鞋子把腳塞進我的褲腿裡,就是我把腳塞進她的褲腿用腳趾頭去捏她小腿上的肉。終於醉倒了一片後,我們可以無所顧忌了。讓慶林的爹、娘照顧著那些和我鞍前馬後戰鬥的革命者,我對他們說,你們二老請放心,我當鎮長時慶林就是副鎮長,我當縣長時慶林就是副縣長,我當省長了,慶林不是地區專員也一定是縣長或縣委書記哩。慶林他爹孃有些不敢相信我的話,他們說這輩子慶林能像我現在這樣當個副鎮長兼村裡的支書也就知足了,也就不枉為我的左膀右臂了。我說你們目光短淺,燕雀豈知鴻鵠之志。就在他們的瞠目結舌中,我拉著紅梅的手從慶林家裡出來了。那一刻真是皓月當頭照,心情無限好。走出慶林家大門,紅梅一下就撲進我懷裡,一下就把舌尖逼進了我嘴裡(我的靈魂我的肉,她總知道我在啥兒時候最為需要她),活蹦亂跳一會兒,又逃走似的躲回去,使我感到嘴裡心裡都空空蕩蕩著。“今夜我倆死了也得住一塊,”她說:“以後這鎮政府的一半是你的政府哩,我們不能老是賊一樣偷雞摸狗呀。”這當兒,我聽見從程中街上傳來了腳步聲(怎能不顧一切呢?革命允許你不顧一切嗎?感情用事,幼稚可笑)。沒說話我就忙不迭兒拉著她往程后街裡走。她說你去哪?我說你別問,只管跟我走。我該讓她看我那偉大的愛情工程了,我該把那浩大的工程作為愛物送給她(我的靈魂我的肉喲)了。我已經當了副鎮長,儘管不脫產,可也是國家和黨的正式一名領導了,那愛情之洞也已靠近著尾聲,我不在這一夜、這當兒更在啥兒時候獻給我的提拔、我們的勝利和我這位不可分離的革命伴侶呢?我們踏著夜寂到了我家裡。孃的聲音從窗裡傳出來:“愛軍,還吃飯吧?吃了娘給你燒。”我說:“你睡吧,娘,要吃了我自己燒。”娘說:“跑了一天,累了就別挖啦,早些上床睡吧。”我說:“別管啦,你領著紅生們睡覺吧。”(娘啊娘,我偉大的母親呀———最初洞挖到二十幾米時,有一夜我剛從洞口爬出來,就看見她照著油燈立在洞口上,“愛軍,你說實話你要幹啥哩,娘已經到下面看過幾次啦。”孃的話使我吃了一驚,我說:“現在雖不兵慌馬亂,可這形勢比兵慌馬亂都複雜,哪個月你不聽說打死人?不聽說槍斃反革命?你孩娃是革命領導哩,有多少人在背後盯著呢……連毛主席都號召深挖洞,我們家能不留一條路嗎?”我說:“娘,革命這門行當你不懂,它是上了船就不能再下來,下來你就成了反革命。咱家必須挖這麼一個洞,有了這個洞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革命,去努力當鎮長、當縣長、地區專員、省委書記……你娃這輩子也有可能當上去。”娘木木呆呆立在那。那一夜,我睡了她還在洞口坐了大半天,至來日,那豬圈裡又多了幾捆玉蜀黍杆,洞口比往日蓋的更嚴了。)現在,這洞裡要走進一個新人了,她將是這洞的主角和主人。我點上馬燈,牽著紅梅的手朝洞口走過去。月色如水。院落裡潮潤冷涼,她的手像幾條被煮了的魚樣燙在我手裡。往豬圈那兒走去時,她用手尖摳了我手心上的癢癢肉,我狠狠地捏了她的手指頭,告訴她偉大、神聖的時刻到來了,一切的分心都是對這一刻的不敬和犯規。我們開啟豬圈的木棍門兒時,那兩頭白條豬一如往日樣抬抬頭,看看我又懶洋洋地臥下了。到豬圈的西南角,把馬燈放在地上,把那幾捆玉蜀黍杆移到一邊,洞口砰的一聲亮在了月色和燈光下。紅梅臉上的疑雲厚起來。從村落裡的死寂中,能聽到各家雞呀狗的呼嚕聲,像從沙地冒出的一股旺泉響過來。她盯著那洞口,看著洞上的木架、滑輪和伸進洞裡的繩子、土筐及散落在洞口的挖洞工具,把目光慢慢抬起來擱在我臉上。我說:“跟著我下吧。”我首先提上馬燈下到了洞裡邊,又扶著她一個窩兒一個窩兒的踏著落下去,然後我倆站在洞底上。我在她臉上親一下,說紅梅,你要能在世上找到第二個像我這樣喜愛你的人,我立馬就死在你眼前。說著把馬燈往洞裡伸過去,那筆直、溫暖的洞道在我的燈光下,像一條鼓滿了風樣的布袋黃爽爽地展覽出來了。她臉上那稀紗窗簾樣的疑雲沒有了,驚奇半紅半紫地硬在她的額上、眼上、眉上、鼻上和上挑的下巴上,嘴半張半合,似乎想合又合將不下去,有一股生鐵冷鋼和柳絮棉花的味兒在她的嘴角僵硬著。她被一種神奇擊中了,被一股力量擊垮了,目瞪口呆了,不知所措了。忘了那當兒是白天還是黑夜,她是在天堂、地獄還是在人間。我說:“你跟在我後邊往裡走。”她立著沒有動,臉上的僵硬依舊冰凍著。我往裡走了一步停下來:“這洞統共550米,”我說:“再有幾丈就通到你家了,以後你我想做事兒了,哪也不用去,不用怕人見,不用怕革命不允許,我從我家往裡走,你從你家往裡走,洞中間有屋又有床,我們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地在一起過夫妻生活啦。”她依舊半木半呆。她完全不敢相信在我們的愛情中間發生了啥兒事,發生瞭如何巨大的變化和昇華。她不能相信面前站著的不僅是一個偉大的革命家,而且是一個罕見的情愛家。馬燈在我的手中微微擺動著,那泥水般的燈光在她驚怔的臉上一閃一晃著。她的臉在地道的泥壁映襯下,開始從僵硬中呈出受了巨大驚喜後的蒼白和暗紅,半張半合的嘴,似乎想說啥,卻又說不出,想合攏,又一時合不攏。她就那麼立在洞口上,望著我又望著往裡伸去的筆直的地道,半天沒有動一下,一年沒有動一下,半輩子沒有說出一個字。我又開始半彎著腰,領著她往洞裡走進去。這季節,地溫往深處溢藏著,洞裡渾厚香淳、溫暖腥甜的土味,濃濃烈烈,如麥熟前人們在河邊聞到的氣息一模樣。紅梅極小心地跟在我身後,用手撫摸著洞壁和洞頂,每走十幾米,我讓她在有氣孔的地方停下來,直起腰,並告訴她每個氣孔都在誰家的牆基下,都在哪個樹洞裡、碾盤下,還有程天青放床的牆角里。我告訴她為啥兒必須有氣孔,為啥兒這些氣孔必須通在人家地基的石縫裡;還告訴她我挖這地道,已經挖了二年零幾天,用壞了多少籮筐多少鍁,有多少土方都被我撒在村後水渠裡,說若有人到那水渠中仔細看一看,會發現有許多水草都被鮮黃的泥土壓住了。可惜沒人仔仔細細看。可惜那水草越壓越旺,很快從黃土中鑽出來,又把黃土蓋住了。我說紅梅,你聽聽,每一個氣孔這兒都和笛一樣,都像專門為我們拉的樂器樣,有時候從那氣孔中還能聽到誰家搬床拉桌子、劈柴砸石頭的聲響和他們家的吵架聲,說我有一次,就聽見程天青的孫子和孫女打架的哇哇尖叫和吵鬧。我不停地說著躬著身子到了第七個氣孔下,又說紅梅,你把耳朵貼到這兒聽一聽,上邊是程慶林家的廈房屋。可紅梅沒有把耳朵貼在氣孔上。她在那能夠抬頭直腰的氣孔下,那剛好能容納兩個人的空間裡,痴痴地望著我,眼上竟水汪汪地掛了淚,她說:“愛軍,讓我看看你的手。”我把沒有提燈的右手伸過去。她用她纖巧的指尖摸著我手掌上的老繭兒,眼眶上的淚珠叮噹叮噹跌落下來了(多麼美妙、深刻的愛情喲,僅僅為了這兩滴淚,我挖這洞也值了),砸在我的手腕上,像香蟲兒爬在我心上,使我感到心裡如被溫水浸泡一模樣。至此,我難以剋制了,血管欲爆欲裂了。我恨不得立馬就到那有八九平方米的洞房裡,就到那張土炕般的床鋪上,可我拉著她急急忙忙往洞的中心走去時,我的頭撞在了洞頂上,疼痛像冷水一樣澆進了我狂熱的腦子裡。她說:“疼吧?”我說:“沒事。”她說:“你等不及那事了?”我笑笑。她說:“剛到洞口時你說啥兒呀?”我說:“沒說啥兒呀。”她說:“你說了一句啥兒的。”我說:“哦,我好像說讓你把衣裳脫下來,洞裡冬暖夏涼哩。”她就果然在洞道邊走邊把她的衣裳脫下了。每脫一件就都隨手扔在洞道上,每件衣裳扔下去都如一朵開盛的啥兒花。我開始倒退著往地道里邊走,倒退著看她解釦兒,看她脫衣裳。看她在燈光一樣鮮黃的泥壁下,泥壁一樣黃亮的燈光下,她赤裸的上身細白如絲,如黃色中浮動遊走的一張裸畫兒。我也開始脫我的衣裳了。她說:“你也把你的衣裳脫下呀。”我就邊退著邊脫我的衣裳了,然當我把馬燈放在地上,把我的汗衫從頭上脫下後,她已經站到了另外一個氣孔下,直挺挺地伸著她有些酸了的腰,使她那飽脹的Rx房如兩隻昂在山頂的綿羊頭樣挺拔在洞頂下,而她雙腿間那一片秘地裡,則如一朵黑菊花樣旺盛地開在了洞空中。我的目光在洞裡僵住了。我已經很久沒有讀書看報樣看她的赤裸了。我看見她的Rx房上、小肚上沾了許多黃土粒,如花蕊般在她的白上點綴著,看見她小腹下那似鼓似平的三角地上的孕紋沒有了,那兒如綢一樣光滑明亮哩。我聞到了濃重的泥土氣息中,有半白半紅的女人的清香像混合著的桃花梨花的氣味在流淌。我朝那些顏色和氣味跪下了。我忘了我是即將上任的副鎮長,忘了我是一個天才的革命家、政治家和罕見的軍事家。我跪下來狂熱地親著那朵墨菊,以此慶賀我們的愛情和榮升,慶賀革命的又一次勝利和程崗歷史車輪的飛奔和前進。我親她的肚子和小腹,親她小腹下的三角地帶和那花瓣四溢散開的墨菊兒,親那菊花邊鮮嫩鬆軟的白土地,親那因為她直腰拉緊的大腿上的健肉的緊繃光滑,還親她因為激動去我頭髮裡緊抓緊撓的她的手指和指甲。我還想親她腳上的十粒鮮紅如熟葡萄的腳趾甲,可我低下頭時,看見她的雙腳埋在了我沒有鏟淨的地道上的虛土裡,於是我只好抬起頭,把她那葡萄似的乳頭吞進了我嘴裡,吞進了我的喉嚨眼兒裡。她被我的狂親狂吻燃燒了,在涼爽的地道里,她渾身都熱熱軟軟,如被燒化的一攤泥兒倒下來,癱在那稍微寬展的程家與洪家院牆根基的氣孔下,喉嚨裡發出響亮的桃紅的咕咕聲。我知道她無以控制了,也知道我沒有能力堅持到洞房的土床前邊了。她就像隨意鋪開的一領新白的葦蓆樣鋪在我面前,我如炎熱的盛夏急於要把身子倒在涼爽的席上樣朝她撲過去。地上又溼又涼,她的身子又熱又燙。我朝她撲去時,她壓抑的焦渴的喚聲如從石縫擠出的水樣流在燈光下。我說紅梅,你不用怕,想喚你就喚,想叫你就叫,這地道就是你我的家,把房子喚塌也沒人聽得見。這樣對她急速地說著,我搬著她的腿,讓她擺出我想要的姿勢兒,然後我就把我的堅硬突入進去了。就在那一刻,在那狂亂、神聖、奇妙得令人渾身顫慄的一瞬間,她快活的叫聲前所未有地爆發出來了,毫無顧忌地伴著她粗重的呼吸從她溼潤的口裡噴出來,尖尖細細、光光滑滑,如紅綢帶樣在地道飛舞著。把地道壁上、頂上的浮土震動了。把我們身邊的燈光震得搖盪著。那聲音沿著洞道朝兩頭流過去,很快被洞裡的泥土吸食掉。我在她的叫聲中,感到了一個男人少有的強硬和偉大,感到了少有的有力和放鬆。我以為我會讓她的叫聲永永遠遠響下去,直到她身衰力竭,嗓子嘶啞,再也沒有半點力氣喚出來,可是我似乎被她尖利的叫聲擊重了,被她快活無忌的喚聲打垮了,不知道為啥兒,我冷不丁兒、防不勝防,以從沒有過的突然潰防了,轟然倒下了,渾身的力氣如水洩一樣沒有了。我癱在了她的身子上。她第三次的尖叫只噴出一半便慢慢歇下了。我們彼此無限遺憾地打量著。晃動的燈光在地道里如千腳蟲爬動一樣響。我說:“我是不是有病了?”她說:“有啥病?”我說:“和你男人慶東一樣的病?”她說:“愛軍,這時候不提慶東好不好?”我說:“你說我是不是那樣的病?”她說:“你咋是那病呢?我們是憋得太久了,突然有這敢放開的地方也就不行啦,過一會也許就好了。過一會準就好了哩。”就在那兒靜靜坐一會,彼此拉著手,安慰一陣子,感到地上和洞壁上的涼意像雨一樣朝我們淋過來,各自身上都有了米粒似的雞皮疙瘩兒。我把她的一件衣裳遞給她,說:“穿上吧,再往裡走一段就到洞房了。”她又把那衣裳扔在洞地上說:“我不穿,幾年了,我們都沒有機會像夫妻樣膽膽大大赤裸著。”(我愛她,我的靈魂和血肉!)我們又開始赤裸著身子朝洞裡走進去,朝我們的洞房走過去。因為剛才的狂喜和倒塌,使我倆平靜了。往深處走去時,我不再倒退著欣賞她的赤裸和美白,我一手把馬燈朝前伸送著,一手伸到身後牽著她,像牽著一隻走在崖壁上的羊,腳下鬆軟的碎土,擱著我們的腳心浮癢而愜意。我們穿過程后街,從程寺的後殿一角地下到程寺前院一棵樹洞下,到程慶安家的地基下,到程慶連家的地基下,到田壯壯家的地基下,到程中街街心的石碾下,然後,我們就到了那三米寬、三米長、兩米高的洞房了。洞房的四面牆壁被我挖得滑滑溜溜,腳地上平平展展,靠北留下的四尺寬、二尺二高炕似的土床上,我已經撒過一層厚厚的白石灰,讓那石灰和泥土溶著了,把潮氣減退了,使那床成了土白色。在洞房四角上,有一個氣眼通在程天青家的後院牆基下,一個通在程天青住屋的床鋪邊,還有一個氣眼,斜斜地通到了他鄰居程賢齊家的炊房的牆基下。我把馬燈放在了土床上,燈光在洞房屋裡變得更加薄淡了。往紅梅家裡伸去的洞道口,開在洞房的東牆上,在那昏迷的燈光下,那洞口放倒的一眼枯井樣平躺著。紅梅立在洞房裡,用雙手蓋在她的兩腿間,仰著頭從洞頂看到洞壁,又從洞壁看到土床,最後她把目光落到了通往她家的洞道口。“愛軍,這啥時兒能通哩?”“快了,再挖半年,慢了七八個月也就通了呢。”紅梅望著我,她把身子蹲下去,兩腿緊緊地擠在一塊兒,兩條胳膊交叉著抱在雙肩上,人就像一個白上浮青的球兒團在土床下。我說:“你冷是不是?”她說:“你不冷?你來摟著我。”我就過去蹲在地上把她抱在懷裡了。她渾身滑潤,滑潤中有一層米粒點兒頂在我身上,使我感到從未有過舒坦和喜悅。我們赤裸在一塊時,她總是那要激動和瘋狂,總是渾身熱燙如火烤水煮樣。這一回是她身上的冷涼第一次透過我的面板送到我的熱血裡,第一次她像一個球樣團在我懷裡,頭髮拂在我的臉上和肩上,撥出的氣兒吹在我的脖子裡。她的手捆在我的脖子上,Rx房表面硬著的那層堅硬的冷涼擠在我的胸脯上。乳頭上那兩粒柔軟的冰球,硌在我胸前的肋骨裡。我們就那樣在洞房的腳地膠在一塊兒,結在一塊兒,兩個人像是一個人,兩個肉身像是一個人肉身,在飄忽不定的燈光下,彼此暖了一會兒,彼此看了一會兒,她說我要找個岔兒和慶東吵一架,搬到廈房屋裡住。我說那我就把洞口挖到廈房立櫃下,我想你了從地道里到你家,敲一下立櫃你就到這洞房裡;你想我了你從地道到我家,爬上去在我家院裡咳一聲,或在窗上敲一下。我就透過地道來找你。我還說,形勢有變了,或真的敵人暗算我們了,再或果真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我們都可以利用這地道逃出去。她說,我看不到那麼遠,顧不了那麼多,我只要想你了能透過地道找著你,能在這地道房裡見著你,你能像眼下這樣抱著我,我就算這輩子沒有白活了,就算沒有白白參加一次革命了。我說:“紅梅,你說我這輩子能不能革命到縣長和專員的位置上?”她說:“你當了縣長、專員不會不喜歡我紅梅吧?”我說:“我們是革命伴侶,天生的一對,我離開你革命就像沒有了發動機。能離開你我何苦用兩年時間挖這地洞呢?”她說:“愛軍,你要自信,你是天才的革命家,你的天才比林彪一點都不差,比林彪……”我一把上去捂住了她的嘴:“你就說我一直革命下去,能不能幹到縣長和專員。”她說:“只要把握準革命方向,站對政治立場,只要你到四十歲五十歲還有現在這樣旺盛的革命熱情,你這輩子準能幹到省長的位置上。”我痴情怔怔地望著她的眼。她問:“你不信的話?”我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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