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矜墨也樂意看他們這樣活下去。活在這處爭歸之所與世無爭地蹉跎時光,看盡四季花容,沐昀數星枕月聽風,攜手白頭。
她覺得大將軍應是想活下去的。至少想小郎君好好活著。所以一旦醒著,就要盯住小郎君按時服藥三餐碗淨。只消小郎君不肯吃了,將軍便接過碗筷默默地喂到小郎君嘴邊,他不吃,將軍就不放下,一直那樣舉著。每次都是小郎君輸的,將軍也只喂他那一口。
吃下一口便是一口的生機,便能活。
可將軍自己吃得很少,甚或不食,時常吃進去還嘔出來。
矜墨可憐將軍一肚子只剩了湯藥,苦得要命,同他的心他的情一樣,苦得無可奈何。
不過這些天將軍卻是開心一些了。至少看在矜墨眼裡他是顯得開心的。因為小郎君肯開口與他說話了。將軍身體好一些能起來的日子裡,便愛同小郎君一道坐在簷廊裡痴痴地看一下午,晴朗時觀流雲,雨天裡聽垂涓。
將軍或累了,便輕輕在小郎君肩頭靠一靠。小郎君不會扶他,但也不至於推開。兩人相安無事地坐著,直到夜幕徐徐鋪展。
矜墨也時常守著他倆的背影,陪伴他們坐很久很久。她發現將軍真的瘦了許多,靠兩肩撐起一掛布綢,風輕輕帶一帶,衣下便顯得空空蕩蕩,兜住了風。
形銷骨立,朽朽枯槁,弱不勝衣,種種的詞語套用在其人身上都恰如其分。可他曾是大將軍,最強勇最英武,最是烈烈颯颯錚錚不屈。無論如何他都不該是這般衰弱慘淡的模樣。
若世上果真有不測的命運,那眼前人的結局未免太過殘酷,讓矜墨不忍卒睹!
今天他們仍是坐在廊下,將軍依然懨懨地靠在小郎君肩頭。矜墨端了桃花餅來,但愛極了這般光景,便如常不去打擾,悄然地跪坐在門邊,不遠不近,靜靜望著他們。
意外,將軍忽展臂將小郎君攬住,抵著他耳下虛聲慢說:“那些話,是騙你的!”
小郎君沒有迴應。
“因為你先騙了我。”
小郎君微微動了下,似有疑惑。
“你說那不是你,又如何知道他被關在地牢不是水牢?如何知道他衣不蔽體?難道他找見你們後還能如此鉅細靡遺述說自己的遭遇?”
小郎君背影僵直。
“何況既然衣不蔽體,你說我該記得,記得什麼呢?記得我看清了他全部的身體?還記得壓在他身上的人並非水賊,而是他的師父?”
小郎君身子狠狠打了個晃,幸有將軍攬著,沒叫他倒下來。
“我騙你說不在乎你是誰,我說你是你就是,別的人都是假的,假的就該死。等我殺完了那些冒認的人,就只剩你一個,你便是真的。其實,我在乎!我也知道是你,就是你!我就是氣。氣你不肯留下來,氣你不要我。為什麼?要怎樣,你才能不走?為什麼你也不要我?”
小郎君哭了,哭著笑,笑得慘然。
“因為你奪走了我的人生,你把我毀了!”
矜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害怕嗚咽聲打斷了兩人的質問與剖白。
將軍說:“你該恨我的,恨不得我死。可你沒有,你只是想走。”
小郎君聲顫:“不,我恨你的!知道你是那孩子以前我始終以為這一切全是命運作弄,是我不走運遇到了一個蠻不講理的權貴。可你居然是那孩子。我恨,也悔,當日一念之仁救你性命,卻換來今日囹圄困頓,滿身羞辱。你口口聲聲說歡喜,但你所謂的歡喜是什麼都不告訴我不許我選擇,一意獨斷自我滿足自我陶醉,還要我對你感恩戴德。可我不是你的玩兒寵,我不是!
“遇見你以前我固然卑下,但我知道我是誰我要什麼我此生此志該向何處追尋。我也有喜歡的事在乎的人。可你來了,我突然一無所有了。連‘我’都沒啦!你管這叫歡喜?你分明殺了我!天天月月日復一日地殺死我!覃嬰已經被你從世上抹消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個將軍府的夫郎。我是誰啊?我是誰?你要的無非是我這副軀殼,而非我這個人。不是!”
小郎君一把推開了將軍,兩人各自往相反的方向倒下去,跌在簷廊地板上。
將軍仰面躺著,壓抑地咳嗽。矜墨幾乎跳起來,手腳並用爬到近前,小心扶他坐起。他擺擺手,讓矜墨先看顧小郎君。
矜墨趕忙又挪過去扶住小郎君,眼淚撲簌簌掉落。
“咳咳,那、那你,為何不、不走呢?”將軍勉強歪靠在廊柱上,呼吸很吃力。
“是你不放我走!”小郎君形容哀絕,“我不敢跑,怕被你追回來,怕你用孩子要挾我。若非你權傾朝野,我拼死也要告你一告,掠辱□□強配婚姻,我不信這世上沒有天理公道。可你是仇猰,是大將軍,連王上王后都得倚重你,還要幫著撮合。他們用得著你,對這江山社稷對天下百姓來說,你一人之好惡遠較我一介遊方藝人的榮辱要重得多。我譬如獻祭,被用來滿足你撫慰你,讓你開心。你們誰不是拿我當個物件兒?你喜歡上一個物件兒,還指望物件兒會動情會感念嗎?我是不是該替江山安寧對你說聲謝謝?好啊,謝謝你了大將軍,謝你鞠躬盡瘁保家衛國,行了嗎?”
將軍面色灰敗,眸光渙散,心血冷了。
“是啊,你怕我!很多人都怕我。怕我,又覺得我還有用。只有你覺得我沒用,你不需要我,不要我。呵……”將軍合起了眼,不再留戀院中風景和眼前的人事,“是我該謝你。謝謝你救我,謝謝你陪我這幾年!可惜,你終究不要我!沒人要我!”
沒人要的這條命,自己也便不想要了。
矜墨雙瞳遽然收縮,陡覺懷中一空,眼中映出小郎君的身影。他瘋了般飛撲向那方了無生氣的人。
三十三【終章】
三十三、終
像有惡劣的鬼差在恣意玩弄生者的靈魂,將性命自生死線上拋高踩低,一遍遍經歷失去,又一遍遍在悲離的巨大愴痛裡乍現一線生機。病者死去活來,每一顆旁觀的心都死去活來。
就連柘桓也不再能輕易確定吉凶,他只知道這一刻仇猰是活著的,下一時一日,他無法判斷。
無疑這人的心力已衰弱至一線垂危,即便是縱情笑幾聲也可能將這條命弦震斷。仇猰經不起累經不起傷,他什麼都經不起,七情六慾皆成兇器,隨時能奪去他呼吸。
訊息傳得很快,沒出一個時辰王后卉恂便奔來了。他跨著健馬,可以在京城的街市上恃權恣睢任意馳騁,通行無阻。
這也是許久以來卉恂第一次親眼見到仇猰的形容。指如枯柴臉卻有些浮腫,唇發紺麵灰白,呼吸沉促,這人全無了往日張揚的神氣,衰弱得黃口小兒都能置他於死地。
看著床內奄奄一息的昔日戰友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