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解了他大將軍的職收回兵權,不曾削爵降秩,一應俸祿照舊。可自家將軍還是固執領著小郎君搬來了新修的雅苑。
雅苑有自己的名字,是將軍定的,叫舍寓爭歸,取銜泥燕子爭歸舍之意。矜墨覺得將軍意外竟有些風雅。
將軍就是將軍,矜墨不會改換稱呼的,府中人也都不換,只認這一個人是將軍。將軍也似懶得在意此種小節,一概隨他們去。
聽說朝中並無確定的人選頂替大將軍的銜,倒是又將大鴻臚邵旃的職權提了提,兼領尚書檯,秩同副相,協理相國掌武事。而原本的京城衛尉則基本維持不變的人員派屬。唯有城門校尉金垚三年內不許升遷,眼看著本就比他權高一級的妻子晚荷將軍領了中尉銜,從大將軍的親兵牙軍統領萬人的正將軍,變成了真正有品階的高官,可謂一步登天。
妃媂玩笑說,金校尉怕是一輩子都難改變懼內的格局了,要抱二丫頭的計劃恐也得再擱置幾年。
那件事以來,晚荷將軍倒是常過府拜望。早先是替夫君謝罪,後來便只為了探病,解憂。
矜墨不知晚荷將軍的憂愁為何,只她每次擰著眉來,走時多少還釋然些。偶爾撞見妃媂的教頭季貉卻老顯得歉然,進退不得。季貉在她跟前亦不自在。兩人總是互相點個頭,旋即擦身而過,疏遠得彷彿陌生人。
“可他們都是大將軍最信任的屬下,並肩殺敵同生共死,有十年的戰友情誼,我真是不明白。”提起這樁事妃媂便滿心疑惑,不無遺憾,“他們都跟我說對方是最好的同袍戰友,但又不願彼此親近。尤其我們教頭,不止對晚荷將軍與金校尉,似乎對每一箇舊日戰友都很迴避。柘醫官說他原來很胖,經過一場大變故,才月餘就消瘦得脫了相。之後好歹是緩過來了,但始終過得提心吊膽的樣子。我問是何變故,莫非同晚荷將軍、金校尉有關,柘醫官卻支支吾吾將話岔開,不肯說了。”
矜墨聽著盡是微微笑,不置一言。她覺得這些都是別人的故事,跟自己無關,跟如今的將軍府也無關。既是無關的人無關的故事,聽過便罷了。
並非天生的淡泊,只是連月的變故令她天真不復熱烈不復,恍然人世間最難能可貴的或許不過一日兩餐枕夜安眠。若能得一人解意,再能得溫飽自足,這便叫過日子了。好日子!
歸舍歸舍,徵人盼還家!歸來有屋有室,歸來有牽掛。
初初,她也不明白大將軍所爭所為,鬧得這一場朝野震動難道就只為一旨罷官?
而就連這道旨意,大將軍都是躺在床上接的,聽得個大概,便又心力衰弱昏沉沉暈厥過去。
和府中其他人一樣,矜墨也曾以為大將軍熬不過冬天熬不到除夕守歲了罷。他病勢如此洶湧,像高塔傾倒瀑布飛流,人們只能張皇地旁觀,無能為力。
那段日子小郎君的狀況亦是堪憂。他是被大將軍抱回府中的。沒人知曉究竟怎樣的執著能令心疲血虛的大將軍強撐住最後一絲清醒的神志,硬是將小郎君帶了回來。小郎君病得很重,大將軍病得更重。他們像賽著一息殘喘能牽住的時長,決不許自己先於對方死了。
終於是將軍先站了起來。他懨懨地睡了七天,醒轉時正是深夜,誰都沒驚動,獨自起身走去了隔壁的臥室,給小郎君身上裹了棉襖斗篷再加一件裘氅,隨後揹著他去往舍寓爭歸。
外頭下過雪了,很大,但很安靜地下了一整天。雪將地上鋪得淨白,把黑夜都映亮了。抬起頭,天空不再是黑魆魆的,宛如晚霞滲透,洇出了明媚的緋色。
將軍沒有穿鞋,甚至沒有套上厚襪,身上也只著中衣,唯將小郎君護得暖暖的,一步一步,艱難地在埋至膝下的積雪中行走。矜墨捧著裘衣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喚過將軍,但對方沒有理睬她,更視她如無物。她很怕將軍又在夢遊,怕驚丟了將軍的魂,便不敢嘗試喚醒他,唯有膽戰心驚地跟著。跟他走,踩著他踏過的雪腳窩,走向他想歸去的地方。
離雅苑越近矜墨越懂了,理解了他的痴痴惦念,止不住地抽泣,眼淚劃過冰冷的臉頰燙疼了心。
月門鎖上了,將軍推不開,低頭望著那把新鎖兩眼發怔。
矜墨趕上去打開了鎖。鑰匙她一直揣在身上的。早在將軍作計陷害老夫人時,這把鑰匙就被混在其他鑰匙裡一併交給矜墨保管著。只是近日才告訴她鑰匙的用途。
推開門,將軍側抬頭看了她一眼,居然致謝般微一頷首。那時矜墨突然意識到,將軍醒著,他完完全全地醒了。醒了做一件執拗的傻事,像個孩子似的犟頭倔腦義無反顧。
新園子裡什麼都有,佈置得溫暖舒適,默默等候人來。
幫著將小郎君安置在床內,矜墨自去點了燈,將屋子各處照得亮亮堂堂,比外頭的冰雪皎潔還要亮,烘托出一捧橙黃的暖意。
小郎君一早便驚醒了,不說話亦不掙扎,隨人擺弄。他眼底熄滅了生機,直似具未經點睛的雕像,徒具人形,失魂落魄。
宮中回來後他便一直是這般模樣,矜墨習慣了,就先想著給將軍擦一擦腳上的雪泥,為他披好裘衣。屋內無碳,總是太冷了。一時也來不及迴轉府裡取用熱水火炭,矜墨取銅盆自雪地裡舀來潔雪,用力地揉搓將軍的足底,生怕他腳凍傷凍壞了。
將軍坐在床沿兒一聲不吭,呼吸很重,呵出的氣都凝不成白霧。他太冷了,渾身打著顫,唇色微微泛紫。
矜墨很是不安,取乾布拭了他雙腳的雪水,再拿絨毯與他包住腿腳搬放到床裡,才恭謹道:“婢子這便去準備火碳,順再做些暖身的粥湯。將軍可有十分想吃的?婢子立即吩咐後廚做起來。”
將軍眼神已鈍了,緩慢地搖了下頭,望一眼木然無語的小郎君,猝不及防一頭栽了下去。
再醒來又是半日人間,兕翁和柘醫官都在跟前,府中的僕人們正忙忙碌碌地搬運東西、擺放陳列。兕翁關照過他們要輕些,慢些,他們也確實都很小心翼翼。但在矜墨看來,周圍仍是太過吵鬧了,遠遠不及將軍在雪地夜行。那是她此生見過最冗長的靜。天地無雜音,唯有一雙腳蹣跚地踩在積雪上,配合著喘喘的呼吸聲,宛如生命在虛無中跋涉,去尋一方心魂的出口。
尋到了,便無掛礙,無擔憂,得其所哉!
矜墨想,小郎君就是將軍的舍寓了,於是他總想爭歸。歸來繾綣纏綿,了卻殘生。
但小郎君看似不願意的。
不願,亦不離開。他譬如一具行屍走肉,比初來時更無望,不再疑問,懶去追索。
矜墨不明白這二人之間究竟怎麼了?從前尚能好一些壞一些地將就,如今你無言我無言相顧無言,只是活著。活在彼此身邊,也許還死在彼此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