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未及。
卻又聽屠兕慢悠悠道:“王上是廢了軍籍制改做徵兵充役,還許你歸返原籍認回親父,你也確然沒喊過老頭子一聲爹,不過名分在著,你小子指天對地說給我養老送終的誓言我可沒忘,你敢賴我就敢上御前告狀。老朽雖人微言輕,可好歹也是有欽賜絳袍加身的一等庶民,能直入王城登殿拜謁而無阻,這等特權我很想試一次的咧!你要不給我個機會啊?”
仇猰端視他良久,轉過身,整襟捋袖抱拳長揖,無語勝千言。
一旁仇翾心生感念,也攜女向著屠兕深深一拜。老人承仇猰的禮頗為受用,領別人的禮則不免羞赧,趕忙上前托起,自言慚愧,不敢當矣。
藺氏自嘲地哼笑:“所以奴契是偽造的?”
仇猰頷首,更言:“我府中的人多一半是軍裡挑來的,廚子馬伕浣衣的婆娘,他們同兕翁一樣,家鄉遙遙,也無親故,離了軍營仍是四海漂泊。我問他們要不要來將軍府謀生,他們便答應了。賣身契都是他們自己籤的,他們信我,我便信他們。僅此而已!”
“做這麼大個局戲弄我,你也算看得起我!”
仇猰搖搖頭:“怎麼可能戲弄你呢?不給你請誥封,就是為了今天可以毫無顧忌地拿捏你,這一步我預備了四年,遇見阿嬰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有件事姮玥記錯了,”他轉回頭望了望侄女,朝她笑笑,“她四歲那年見我,實未到加官進爵的地步,不過是破格升了個雲騎尉,剛有了品階。”
見姮玥面露訝然,仇猰竟輕輕一嘆:“你太小了,有記憶起便只記得我是將軍,在外頭很威風,讓祖母愈發地跋扈,作賤你母親。”
姮玥復垂眸黯然。
仇猰則回身問藺氏:“你逼我走的時候,又想過我返鄉尋親為的是什麼嗎?”
藺氏吊著瞼很是不屑:“我是沒給你好臉色,那時翾兒日子才好過一些,就那麼十來畝田吃著租子,靠天吃飯,哪兒來多餘的錢再養一口子人?橫豎你一個人也活得挺好,何必賴在我這裡?”
“那是你第二次拋棄我!”仇猰依舊說得很慢,聲音低低的,透著倦意,“我十五歲,當兵六年,隨軍而走,路過家鄉,突然就想回去看一看。其實有怨,但並不恨你。我很明白,我八歲,哥哥十五歲,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能養活自己養活家人更不容易。當年情勢下,無論如何都是帶走哥哥更有活路。帶著我,也許三人都活不成。但我活下來了,就很想知道你們還在不在,想哪怕只剩一人,總算是個家。
“將軍顧念我小,便準我半日假,許我離營。沒想到能遇見哥哥,摟著我哭了一場,沒提當年事,只說想我,歡歡喜喜領我進家門。結果你見我粗布衣衫手上纏著髒繃帶,便只給我端了碗涼水,還與嫂嫂使眼色,不許她去灶間生火炊米。你道家中清貧,將就著吃些窩窩鹹菜吧,待明日叫哥哥借些錢去鎮上割塊肉,再與我做頓好的。那窩窩也是冷的,很硬!”
少年郎亦是倔強,端碗喝水,一抹嘴,起身告辭。哥哥急忙挽留,直追至院門外,仇猰推說軍規森嚴不敢誤了回營的時辰,拜了兄長,自言此去應敵,後會無期。
“及至那時,我方知你已從軍,怕得要命,更不想你走。”
仇翾說著淚又潸然,神情間嵌滿了歉意。
仇猰默了默,忽伸手一招,屠兕領會,折身將早已叫人奉來的一隻錦匣捧到了姮玥跟前。少女茫然不解,不敢輕易接下。
仇猰柔聲道:“是嫂嫂的!”
姮玥很是詫異,與身邊同樣顯得毫無頭緒的父親交換一眼,小心問道:“孃親的遺物?”
“不算遺物。”仇猰望了望兄長,“是嫂嫂的心意,怕我孤身在外飢餓困頓,便將存起的一點私房錢還有陪嫁首飾贈與我做盤纏。”
仇翾聞言心頭一酸,兀自垂淚:“她一貫這般好心腸!”
“是啊!她還怕我怨恨你們,交代丫鬟只許與我說是哥哥讓送的。可哥哥送我錢銀何必鬼鬼祟祟叫丫鬟追到村頭來?還要挎只籃子謊稱買菜才得出門,送的又是些女人家的首飾,不見有髮帶腰繩。被我一拒,丫鬟慌了神,直說回去要遭小姐責罰,這便算不打自招了。”
姮玥聽著往事不由哽咽,扯袖拂了拂匣蓋,遂將它開啟。匣內一角堆著幾粒銀疙瘩,正中臥有一枚珠釵一支銀簪,並有翠璫一對,物雖舊了,但瞧得出是被有心人妥帖收好的,未有鏽蝕刮傷。
“其實我也有所隱瞞。那年我已為百夫長,雖只下級軍職,好歹餓不死。卻故意不說。當時純為了賭一口氣,未曾料到人情冷暖至此分明。嫂嫂的情,我念著,可惜再難有機會報償,深感愧悔!”
“二叔切莫這樣說!”姮玥捧著匣子甚為珍惜,“孃親一直惦念二叔在外征戰辛勞,每每接著您捎回來的禮單都教我要記二叔的恩。多虧二叔才有了家門興榮,我也有福能與族內其他兄弟一樣入館聽學開蒙授業。您不曾虧欠孃親什麼,一切都只是命,孃親的命不好!”
“命?”仇猰古怪地笑了下,“八歲遭棄,二十歲為牙將,二十二隨王伴駕,二十五歲勤王誅逆逼宮太后削除外戚一夕登極,二十一年人世一遭,我生我死我得我失,皆是我命該如此嗎?”
聲聲低訴驟轉疾風,仇猰猛地提起釘入地磚的重劍,當空橫掃,劍氣罡戾直將院中奴僕斬倒一片,或斷髮或割面,紛紛掩面慘呼。
仇猰曳劍而來,步步逼向藺氏,眼底佈滿狂瀾:“我命如此,你命奈何?”
藺氏怕了,真的怕了!
二十、
切口整齊的頭顱在地上咕溜溜滾了幾圈,恰停在黎嬤嬤腳前。
她已失神迷離,嘴角往下滴著涎水,一動不動地望著地上熟悉的但已不再生動的芳姑。
“害我子嗣,辱我夫郎,悖主犯上,死有餘辜!她死你活,因為幼時你抱過我,因為那年你自請留守家園九死一生保住了祖宅,因為你一生所親所敬皆只她一人,堪得一個忠字。”
言罷還身,一步一步踏過屍身踏過血,踏過失魂落魄抱椅摔倒的母親,走回到燈火葳蕤的簷下,歸劍入鞘,撣袖披衣。
“夜已深,哥哥想必很累了。荷風苑在宅子的另一邊,有些遠,勝在清靜,已著人收拾好了。暫且委屈哥哥和姮玥在那裡將就一晚,可好?”
姮玥頭回見著這般肅殺殘酷的場面,饒是經年積怨深深,到底是怕的。挽著父親強自定了定神,偏過臉去不再看那方的血腥慘淡,用力點頭,說道:“二叔哪裡話來?難得同爹爹團圓一晤,是侄女叨擾了!”
仇翾嚇得一言不發,六神無主。
仇猰看看姮玥又看看他,忽自斗篷下伸過手來將兄長的手握一握,沉聲道:“這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