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至書畫齋,小至行腳商人,無不販售郡主畫像以掙取錢財。想來乃畫師洩露摹本所致,我當日在糖人攤上看見一隻糖人最為形肖逼真,便買了下來,不曾想那攤主竟是照著郡主模樣所吹。”
柔珂看向一本正經急於解釋的棠辭,目光稍稍往她泛紅的耳垂瞥過,平淡道:“我母妃數年前纏綿病榻,父王好詩書,每每宴請京中文人士子談辭論道,我為人子女,自應替代母妃承擔王府內務。京城裡有我的畫像摹本並不稀奇,棠公子何以如此緊張?”
棠辭心下一緊,捏著秦溶月的手不由曲拳握了握,將不及自己手掌一半大小的小手緊緊包住,恍惚中只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側臉看向容貌輪廓一如自己心中所念所想的柔珂,喉間被五臟六腑湧來的複雜情愫堵作一團,爭先恐後地欲噴湧而出。
半晌,她繞過話頭,道:“過幾日魯王府的荷花宴,郡主可會前往?”
魯王是淳祐帝的次子,因早年淳祐帝自齊州起兵,指點沙場揮戈縱馬,一路勢如破竹,遂有意攜兩個兒子攻入帝京,讓其親眼目睹為父的赳赳風采。豈料幾近冀州時,年幼的魯王受了風寒,安營紮寨境況不容樂觀,病情急轉直下,險些喪命,幸而老天垂憐免於歿難,只是自此以後魯王身子便不大好。
淳祐帝心有所愧,對魯王縱容寵愛,甚至之藩時都力排眾議,使魯王強留在京安養。
柔珂腳步微頓,緩緩道:“自是該去的。”
一個該字,道盡幾多心中不可與外人道來的悵惘與無奈。
這座晉朝上上下下幾百年數位帝王攜將相臣子之手,以庶民勞役之力修建完善的城池,固若金湯,穩如泰山。內裡四衢八街,華燈璀璨,老有所養,幼有所依,卻盛著柔珂經年後最為牴觸和排斥的回憶。離京三年,她不但未能排遣心中鬱結多時的苦悶,反而生出許多世事艱難常有不得已而為之的憂愁。
魯王也好,淳祐帝也罷,若是可以,這一家子人,她寧願永世不見。
進得廳內,秦延與其妻劉氏迎上前來,俱各自向柔珂施禮。
秦延見秦溶月還賴在正廳不走,死死地粘著柔珂,虎著一張臉作勢要罵,劉氏與秦延夫妻多年,經久不孕,十二年前懷的孩子亦因受驚過度終日惶恐而胎死腹中。求神拜佛誦經參禮,尋了不少方子好不容易生下秦溶月,自是視若珍寶,哪裡捨得她捱罵。
劉氏絞著手帕,幾欲上前勸阻,又似心有所慮,踟躕不定。
柔珂矮身抱住直往自己後面躲的秦溶月,與秦延笑道:“溶月還小,許是很久不曾見我了,難免依依留戀。秦老不妨容她一回,她席間必定安靜吃飯,閉口不言。”
秦溶月一手環著柔珂纖細修長的脖頸,一手緊捂著自己的小嘴,忽而又鬆開指縫,含糊不清:“爹爹,求您了。”
天熱,膳食宜素。
劉氏準備的菜餚也以時令蔬菜為主,家常小菜,爽口開胃,倒是別有一番情趣。
“原是想邀你父王同來用膳,身子依舊不大康健麼?”秦延與劉氏坐在一側,對面便是柔珂與棠辭,眸子便極為微妙隱秘地瞥過棠辭。
秦溶月坐在柔珂的腿上,柔珂食量小,大半時間用來餵食。她筷頭夾住一片青菜,窩手送進秦溶月的嘴裡,絲帕輕輕擦拭她嘴邊的殘漬,平靜道:“身子雖不見得安好,父王原是想來的。被禮部的大人纏住了,脫不開身,命我來時必定誠謝秦老與夫人的美意。”
豫王不問政事,詩書自娛已有多年,朝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秦延心中自有猜想,仍開口詢問禮部大人為何而來。
“自是為著催我婚嫁。”
一旁靜默喝湯的棠辭聞言動作微頓,藉著碗沿遮蔽偷偷打量柔珂的神色,見她面上無悲無喜,心中又憑添些許莫名的思慮。
豫王與先帝刎頸之交,豫王妃與懿慈皇后亦是高情厚誼。柔珂幼時便與懿慈皇后肚子裡的孩子指腹為婚,豈料懿慈皇后生下的第一胎是個公主,眾人便說笑著過去了。直至第二胎生了太子,先帝不說懿慈不言,眾人也已然將柔珂看作未來的太子妃。
康樂九年,八字相稱,詔書已下,只差過六禮,橫生變故。
柔珂的婚事遂落空,此後因著其中掛礙,幾乎無人再敢詢問。
秦延不再刨根究底,柔珂卻忽而自個兒抬起眼眸,淺笑道:“不過十幾個年頭,當年先帝陛下賜婚下詔的墨跡朱泥還未淡去,掌吉禮儀制的禮部官員竟已忘得一乾二淨了。殊不知我既已嫁作人婦,又豈有再嫁之理?”
她的眸子似古井深潭,平靜中暗藏波瀾。
劉氏乃婦道人家,政事自是能避則避,更遑論牽涉兩朝天子同室操戈的天家醜事,此刻沉默不言為夫君夾菜。
秦溶月是個不諳世事的孩童,腮幫子被菜葉和米飯塞得鼓鼓的,低頭玩弄柔珂衣服上的絛帶。
秦延作為三朝老臣,撫須淡笑,面上諱莫如深。
“郡主深明大義,恪守綱紀倫常,先帝想來於西方極樂也必定為此囅然而笑。即便擇了個臨陣脫逃,賣友求榮的親家,大抵也能沖淡些許噬臍莫及的悔意。”棠辭放下碗盞,神色自若道。
十二年前,丁酉政變,齊王舉兵謀反,一路攻入帝京。豫王手握禁中十萬兵馬,不戰而降,大開宮門,俯首稱臣,保全了自己王位血脈的同時,也將成祖以來,豫王一脈文可安邦武可定國的赫赫威名付之東流。自此以後,為好針砭時事的文人清流所不恥非議。
柔珂淡淡看了一眼棠辭,不予置評。
第11章 (增綠字)
清明日後,陸禾退食歸家時總往驛站奔走,次次廢然而返。
直至今日,她手裡緊緊攥著一封平平無奇的信件,春風滿面,連日來因女子身份被識破的提心吊膽也拋諸腦後。
強行忍住難以自抑的歡喜,疾步返家後,點了油燈,就著略微昏暗的燈火,鋪展信紙。
一字一頓,恨不得將每個字由撇到捺地看在眼裡,記在心底,鐫刻進獨一無二的史冊。
往日一目十行翻閱書籍的本事此時此刻顯得分外累贅,即便淡黃的信紙上僅寥寥數筆:
我在雲州一切安好,勿要掛念,你務必謹言慎行,多加小心。署名,師,鞠夢白。
陸禾看了又看,聽得燈花噼啵作響,她才將信紙細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