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時辰多,使臣獻完賀禮。鄭侯所受到的壽禮遠不止明面上的這麼多,還有不少各國士族和其他偏遠小國都想巴結國主,能在殿上獻禮的還算有臉面,這些使臣難免有些得意。唯有幾個腦子清白之人暗中搖首,說到底他們誰不是鄭國的附庸,總有一日,鄭國的鐵騎會踏平他們的家鄉,他們每個人終將淪為亡國奴。
又過了一輪酒,這時候,禮官才唱道:“請諸公子獻禮——”按制,諸公子獻禮應由長子先,此回卻有變,先有二公子至最年少的四公子,眾人這才見一個長袖拖地的身影款款走來。那人臉上帶著一張惡鬼的青銅面具,可身姿如柳,清逸雅緻,如歌賦裡走出的翩翩君子。他身量頗高,身形卻單薄得很,那素袍略嫌寬鬆,更襯得他身段纖瘦,別樣風流。有很多人都盯著他,包括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跟著眾人便聽見那清冷的聲音說:“子瀛,向王父獻禮。祝願王父洪福齊天,千秋無期。”
他仰起臉,那清澈的眼睛透過銅面,看向了王座上的男人。那本來黑幽如潭的雙眼泛起了漣漪,在那華麗的王袍下,還有方才父子激烈歡愛時,少年留在他身上的抓痕,而唇上還殘留著彼此交換津液時,來不及散去的熱度。
此時此刻,他們都掩飾得極其完美。
緊跟著,瀛公子站起來。當他走到臺上時,左右兩列的龍霆軍都跟著他出來。少年們的腳步聲如雷,卻又如此齊整。再跟著響起的,是鼓聲。荒涼的天地,鵠昊從冰川裡走出,他手裡沒有劍,只有一柄白扇。他身後有萬鬼追隨,所經之處,災難頻發,百姓痛苦,追殺鵠昊。鵠昊無辜的妻女慘死,他握著白扇慟哭,落下的淚逐漸變成了烈火,火焰吞噬萬物,中原陷入黑暗。群雄討伐鵠昊,鵠昊手執白扇,與兵刃相接,鼓聲隆隆密集。
這場舞似水與火的碰撞,有力量的角逐,也有極致的美,在座的人無不瞧得目不轉睛。他們也發現了,臺上沒有春神,沒有拯救人間的春君。鵠昊的爪牙席捲了中州,他就要勝利了,可是,他身後的人,突然將刀劍轉向了他。惡鬼群起攻之,鵠昊被淹沒於漫天的血光當中。
殘暴冷酷的君王,最終的結局,並非被什麼春神所弒,而是慘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鼓聲止住。
殿裡,一片死寂。眾人彷彿都絕了呼吸,汗水滲透額頭,連吞嚥都小心翼翼。
第一個擊掌的人,是鄭侯。他從王座上站起來,所有人跟著跪之前,他拂袖說了句:“眾卿隨意。”他緩步走了下來。
臺上的龍霆軍紛紛起立,向兩側退了下去,而那穿著素袍的人也跟著慢慢起來。當他直起身時,眼睛便看見了男人衣襟上的龍紋。它依然如此地張牙舞爪,兇相畢露。
一隻手探來,將瀛公子臉上的銅面拿下來。二人這才看清楚了,彼此現下的模樣。
鄭侯幽深的眼直直地看著公子。他抬起袖子,輕擦過那臉龐上的水,聲音幾不可聞:“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哭了?”
“回王父,”瀛公子的神情木然,蒼白的唇翕動道,“只是……汗水罷了。”
男人的指腹慢慢擦著他的臉,到了眼角時——用力地一摁。劃開。
那輕薄的面板被指甲給擦破了,鮮豔的血慢慢地凝聚成細小的珠子,比南疆的寶石還要豔麗。
鄭侯看了眼眾臣,沉聲說:“子瀛的這份壽禮,甚得寡人心。”瀛公子退了兩步,朝他的王父跪拜而下,“子瀛謝王父嘉賞。”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畫面。群臣紛紛恭賀國主,有此稱心如意的兒子,暗處裡,狴公子攥緊十指,指節用力得泛白……他冷不丁地一勾唇,帶著扭曲而又病態的快意。
便看一個內侍用玉盤端著一杯酒過來,瀛公子抬起眼。他看著那一杯酒,腦海裡匆忙掠過了這些年來的歲月,不論是那跳舞的瘋婦,慘死的下人,還是不知道已經被扔在哪個角落的草蚱蜢,這些混亂的回憶當中,最清晰的竟然是男人擁抱他時的熱度,那些纏綿又大膽的囈語,吹拂在頸脖之間的粗重鼻息,組織在一起,成了他瘋狂又甜蜜的噩夢。
瀛公子很清楚,有多少雙眼睛正在瞧著他,他的人生如同浮萍,過去卑微如塵埃,如今他的一個念頭,即將動搖整個江山乃至蒼生萬民。公子忽地一笑。
眾人就看,瀛公子雙手拿起酒觴,少年明亮的聲音在大殿裡迴響:“王父雄才大略,經天緯地,以迅猛之勢統一這一爿江山,縱看這千年,如此偉大的功績,又有誰人可及。”此等溢美之辭,想必國主再耳熟不過,可卻沒有人能像瀛公子說得那麼赤誠,那麼觸動人心。也沒有人沒有注意到,鄭侯的視線,那黑黝黝的眼裡頭,醞釀著何其可怕的焰火,隨時都可以讓這座宮殿裡的一切灰飛煙滅。他們都以為,瀛公子會將酒敬給國主,然而少年卻是微笑,說道:“此後,子瀛必日夜祈願,王父達成夙願,千秋萬載,唯我鄭國之天下。”
“——子瀛!”是狴公子嘶吼了一聲。他一有動作,本該在暗處的武士都要發動,但卻在這千鈞一髮之刻,一柄寒劍橫過狴公子的脖子。狴公子睜大眼,看著他的門客,一臉難以置信:“你……你竟是……!”
上頭,酒觴“噹啷”一聲落地。
瀛公子嗆咳幾聲,單膝一屈。他兩眼通紅地看著那袖擺上的龍紋,顫顫地釋出一笑:“王父……原來早知道了。”
群臣譁然,殿外頓時響起了刀劍聲。有人剛要站起,鄭國的武士就亮出了長刀,殿門“空”地一聲合上,這下子,不論奸忠,所有人都插翅難逃!
臺上,鄭侯靜靜地看著腳邊的人。他臉上沒有表情,卻無故地令人膽寒。他對著子瀛沉沉地道:“酒裡無毒,你很失望?”那聲音恍如刀刃,穿過公子全身。瀛公子無言地抿緊唇,神情是如此絕望。
無極寒聲一笑,那模樣令在場的一些人,恍惚看見了許多年以前,那執刀殺入王宮的男人。他的面目如此豔麗,像是全域性在握,誰也別想逃出他的手掌心。他喚了一聲:“宮先生,將人帶來。”
挾持了狴公子的門客喊了聲“是”,他將狴公子給拿住,推到了臺下。狴公子狼狽之極,他神情憤怒又恐懼:“王父、王父,不是我!是他們、是他們攛掇兒子——”在他開口的當兒,就見凌亂的腳步聲傳來,他的外公還有母親都被抓了起來,盡數羈押。
無極冷冷地看著下頭:“如果這一時候,你肯放膽一搏,寡人還可看在你有此膽色、神肖寡人的份兒上,賜你全屍。”鄭侯的一句話,就輕易定了他們所有人的罪名和刑法。狴公子看著自己的門客走到鄭侯身後,突然之間清醒了過來。他慢慢地抬起眼,看著他的父親,神色漸漸變得癲狂:“兒子……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