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錢,菸灰猶如雪花一樣,隨著風飄到了鄭國的王宮。這座華美宏偉的宮殿,曾經屬於另一個王朝,江山的更迭,並無損它的美麗。
宮中有宵禁,過了戌時,任他是誰,一旦發現在禁宮裡走動,若沒有各宮的名牌在身上,都格殺勿論。
陰陽節時百姓燒香祭亡魂,鄭侯卻不是個敬鬼神的。宮裡的人都悄悄說,有國主在,這世間還有哪路妖魔敢近身。此話並非打趣,一個人如果殺人如麻,比惡鬼更惡,那他還有什麼好忌諱的。
像雪一樣的灰燼晃過了幽暗的長廊,如鬼魅般,由窗外飄進了屋裡。
油燈上的火星子照亮了少年的側顏,他還沒到束冠的年紀,面目十分地清秀。他正伏案抄經,朦朧的火光裡,頸脖後那紅豔的梅花胎記為這份只屬於少年的柔美,增添了一抹妖冶之色。
鄭侯尚未立世子,大公子瀛為鄭侯和下女所生。瀛公子文靜莊重,有悲天憫人之胸懷,常向王父進言以德治民,長此以往,便使鄭侯嫌惡,莫說賜封,連私宅也無,故此年近十七,仍留在鄭國的後宮裡。
大公子自知不得王父青眼,平日裡更是謹小慎微,素不與弟弟們爭鋒,世子之位,更是不敢肖想。公子抄著經文,再不足半月,便是國主壽辰,他不似其他兄弟母族強盛,自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只有為父抄經祈福,盼著王父身子健朗,平平順順,安安穩穩。
瀛公子抄了幾日幾夜,也有些疲意,可又怕自己趕不上,便不敢歇息。拿著筆蘸了蘸墨,燈火陡地滅了滅,他手上一頓,燈又亮了起來。今夜也沒什麼風,油也不見少,怎地這般?
大公子收斂心神,剛要下筆,方才才說無風,陡然邪風躥來,吹開了窗扉。燈火頓然熄滅,經文翻飛,公子赤足快步走到窗邊,正要將它閂上,恍惚之中,他竟聽到了模模糊糊的歌聲——宮內宵禁,也不曾聽說有人擺宴,眼下都這個時候了,是誰還在唱歌?
公子瀛伸出手掌,白白的菸灰飄落下來。天上無月也無雲,平白無故地,一股涼意爬上了脊背。
大公子關緊了門窗,也管不上收拾筆墨,早早進去了內頭。他身邊內侍兩三,不見妙齡宮女,莫說和鄭侯的其他公子比,哪個王孫公子到了這個年歲,還個暖被的小丫頭也無。此處這般清冷,公子自身也未覺得有何不妥,他不命人伺候,自己換了寢衣,便去了榻上。
公子躺下,卻並未睡著。四下安靜,他倒想起宮人那兒聽來的胡話——這兒原本是齊國的王宮,當年,鄭侯入關,齊王被迫自戕,鄭侯命宮裡三千人為齊君陪葬。傳說,到了三更半夜,會見到一個無頭的鬼魂在宮廊上行走,那是慘死的齊王索命來了。
大公子往裡蜷,兩足縮進了衾被裡,迫自己睡下。
三更,床上的人猛地“唰”地掀開。公子瀛一頭熱汗,胸口微微起落。他望著床的另一頭,呼吸放得極輕,這樣的話,他才能聽清楚,歌聲是從哪裡傳來的……
公子瀛拿著燈,夜裡的禁宮和白日是完全不同的面貌。他一個人走在長長的宮廊上,空曠的地方只有他的腳步聲迴響著。他停下來幾回,每次當他想打退堂鼓,那歌聲又好似要將他給引過去。公子咬緊牙嚥了咽,拂袖往更暗更深的那一條路快步走過去。
這座王宮,很大。在這裡頭,除了人之外,還有許多披著人皮的東西。他們或許曾經也是人,只是在這裡待久了,心就被吃了,還有些的,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能算是個人。
大公子來到了一個荒廢的小院。他靜靜地環視著,他曾聽說,宮裡有一個地方,是犯了錯的宮人的去處。也並非一定是犯錯,也有的……是失了王父寵愛的人,他們當中,有女人,也有男人。
鄭侯逐鹿天下,網羅了中洲的所有美人,可是,鄭侯的寵愛就如同水中月,今日尚得侯爺一分垂愛,明日有可能就是三尺白綾。所以,要留在鄭侯的後宮裡,他們要牢記在心,所有的賞賜和偏愛,大多都只是一場心血來潮。是生、是死,往往只在鄭侯的一念之差。
夜風直吹,菸灰灑滿。公子瀛清晰地聽到了從前頭的那一扇門後,傳出女人唱歌的聲音。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一個穿著白衣的女人,她跳著舞。長至曳地的袖子如水一樣,明明是如此歡喜的歌,她的聲音卻哀哀悽悽、幽幽怨怨。在這如同廢墟一樣的地方,她的身影宛如妖魅。
大公子在她的歌聲裡失了神,他站在門後良久,直到那女人停了下來,她似乎極悲傷的模樣,斜著身用袖子掩住臉,肩膀抖動著。那哭聲卻很是詭異,就像是跑調的弦,瀛公子握緊了燈,想悄然地離去,可突然吹起的狂風,將門扉給吹開來。
那女人猛地回過頭,露出一張白白的臉。
公子大驚,手裡的油燈摔碎在地上。他跌坐在地上,才掙扎地要爬起來,就看見了一雙繡花鞋。他一抬頭,就見到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她戴著一個灰白的代面,通紅的眼透過面具,落在瀛公子的身上。
別……公子就像是被人扼住了聲門,他發不出聲音,身子輕輕地顫抖。他爬著一步步地往後退,那女人就踩著繡鞋,也一步步地走近他。
別過來……突然,那女人跪下來,慘白的雙手抓住了公子。大公子喊叫一聲,掙扎起來,女人卻一副喜不自勝的模樣,尖聲地喊:“——王上!王上!您來啦,您終於來啦——”
爭執之中,她臉上的面具被掃到了地上。公子一看,驚見眼前的並不是什麼年輕女子,而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嫗。她不知從哪弄來的胭脂水粉,濃妝豔抹,看起來極其之恐怖可疑。
老嫗抓住公子不放,一直哭叫著他“王上”,這頭的聲音驚動了宮裡的守衛。他們趕過來,將那瘋婦拿下,公子驚魂未定,臉色極是難看。瘋婦卻朝他伸長著手,狂喜地喚:“王上——是奴婢啊,王上——”
當夜,此事就傳到了鄭侯的耳裡。
第二十三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噩》下
秋陽宮。
這兒,曾經是齊王的寢宮,是整個宮殿戒備最森嚴之處。這裡無時無刻都亮如白晝,通往內殿的路上,蓮花池裡點亮著一盞盞宮燈,就像是去往冥府的道路。
一踏進寢宮,就可以聞到一股很重的沉香。那是用幾十種的香料調製而成,傳說古時君王下葬之前,為了掩蓋屍身腐臭的氣味,就會在王宮裡乃至於墓室的內外,都燒上這濃郁的香。這麼一說,這宏偉的秋陽宮,就好似一個陵墓,日日夜夜地祭奠著誰。
“停——”在後宮裡被拿下的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