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從一開始,齊王就已經走過了奈何橋,忘卻前塵,投身去了!”
鄭侯厲聲長嘯,不顧危險地直衝上前。
僧人長笑不止,緩緩轉過身去,身影漸漸消逝在了黑夜的盡頭——
“……!”
秋陽宮。
帷帳後,男人猛地驚醒坐了起來。
熱汗沿著額角滑下,來到尖削的下巴。墜下之前,他抬起手將它一把抹去。
輕盈的步伐聲走近,帷帳外出現朦朧的人影。
“國主,可是夢魘了?”
內侍監尖而細的聲音傳了進來。
那雙眼慢慢地環視了一圈,濃郁的沉香縈繞在鼻間,青煙飄渺,燈裡的油已經燃燒殆盡。
——重返人間。
鄭侯用雙手抹過臉,他漸漸清醒。但是,除了最後聽到的那句話,他卻絲毫記不清當時的細節。
他想不起,那個鬼僧的模樣。
內侍監在外頭候著。除了他之外,還有那些跪在地上的宮人。
這裡內外都是人,卻沉寂如墳。
好半晌,才聽見從帷帳內傳出的那低啞陰沉的聲音:“寡人要沐浴。”
是夢。
這只是,一場夢罷了。
永安二十一年四月,鄭侯大開金麟殿,上千僧人誦經, 年年到了此日皆如此,風雨不改,不知何謂。
卻有一些宮裡的老人記得,這一天,正好是齊王季容的忌日。
同年六月,鄭侯子無極頒佈詔書,詔書中寫道“皇天鑑下,授予天命”,自封為鄭天子,改年號為天承。然,其餘三國不甘就此屈尊於鄭國之下,不應鄭國發出的王令。
正殿。
鄭侯坐在王座上,百官和各國使臣跪伏於前,無人直面天顏。
“寡人的詔令,若誰敢不應,”他的聲音沉而重,“以反賊論處,天下攻之,殺無赦。”
同年七月,鄭侯派楚裴,丹蒙等將領帶二十萬大軍南下。攻趙。鄭國以削平群雄勢力,進一步走向了統一中州的王道之路。
此日,從秋陽宮裡傳出了劇烈的聲響。
鄭侯將漆案上的東西都摜到了地上,那些朝臣連忙跪下來。
前線將士包圍趙國王城已有三月,然而王城就像是銅牆鐵壁,遲遲難以攻克。鄭侯命內侍監伺候筆墨,決心以水攻,引來淮水淹沒趙城。
此計牽涉了城中百萬條人命,多人以為不妥,卻沒人敢在這時候撞到刀口上。
——鄭侯治國後期,脾氣越發乖戾,動不動就誅殺臣子。
而且,連年戰事,不利於養民。這些事實,鄭侯如何不知,可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急躁、緊迫,就好像自己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一樣……
臣子們都退了出去。
無極坐在上首,兩眼猩紅猙獰,神色冷峻,令人寒顫。
沒有聲音。
這座宮殿,靜得……好像一個活人都沒有。
宮人如幽魂一樣,往香爐裡添了香。這個來自南地的香料,甜到令人發膩,據說,可治療疼痛,也會使人上癮。
驀地,鄭侯從屏風看到了一個影子。
他猛地扶住漆案,無聲地一喚:“王上……”
那個人影一動。隨即,一個少年的清音響起來:“王父。”
這一聲叫喚,瞬間讓鄭侯從甜香之中清醒過來。
他眼裡的火苗在頃刻間熄滅,他語氣平靜道:“進來罷。”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然後,就見一個穿著公子服飾的少年走進來。他未及弱冠,約是十五,穿戴得樸素,模樣倒是周正,此人正是鄭侯的長公子瀛。
鄭侯無極為當世梟雄,立國初期,征戰四方,幾乎不近女色,可到了永安五年,就好像突然轉了性子,廣納天下美人,填充後宮。這些女子各有千秋,皆是少有的絕色,然鄭侯有所偏好,入眼的皆是身形消瘦質弱的病美人。
故此,王宮裡的女子多束腹絕食,長做累病狀,以得國主垂憐,禁宮中,年年都有因此而餓死者。
然而,後宮裡的佳人雖多,卻從來沒有一個能獨得鄭侯的寵愛。
鄭國的後宮,美人來來去去,如花開花落。
鄭侯膝下有子四人,這些公子的母親都不同。其中,長公子瀛是一個女奴所生,長子誕下足足過了四年後,鄭侯才知自己有子。
其餘三位公子,母家皆有來歷,個個皆是人中龍鳳。當中以三公子狴,脾性最肖鄭侯,善武,喜獵,擅討好,自以為最得王父中意。
公子們已漸成人,然而,鄭侯卻遲遲不立世子。
鄭國內宮,無數陰謀正在醞釀。可是,這一些事情,都和長公子無關。
長公子幼時與母長於洗衣房,活得謹小慎微,故天性軟弱,不善與人爭鬥,脾性柔順如女兒,優柔寡斷,卻也有悲天憫人的胸懷。然而,其王父最厭惡的恰是婦人之仁,長公子瀛素不得鄭侯歡心,常常受鄭侯嚴厲斥罵。
一個不受寵的子嗣,這一輩子,註定同王位無緣。
“近日看了什麼書?”
王父突然問話,少年一怔,忙跪下來回道:“回、回王父,兒臣讀了《周禮》……”
你問我答,不親不疏,不遠不近。
與其說是父子,卻比君臣更加疏遠。
但是,這對一個一直被父親忽略的孩子來說,這樣的問話,已經足夠令他感到受寵若驚。
鄭侯問完話,便露出疲意,打發長子離開:“退下罷。”
只看,公子瀛磨磨蹭蹭地爬了起來,他看著王父。
鄭侯睜眼,語氣已有不耐:“還不走?”
便聽公子溫溫吞吞地道:“兒臣見王父手上有傷,王父乃是萬金之軀,懇請王父讓兒臣為王父包紮。”
方才鄭侯摔砸酒盞,不慎割傷手掌,血液正一滴滴地沿著指尖墜下。
到底是長子,露出親近之意,鄭侯就算對子嗣再怎麼涼薄,也點了點頭。
宮人端水盆過來。
公子瀛垂著眉目,膝行到王父身邊。
他執起了王父的手掌。
那溫軟的觸感傳來,鄭侯慢慢抬目。
他看到了少年柔美的側顏,如鬼火一樣的火光中,他彷彿看到了在白雪裡,一隻紅豔的梅花。
他微微坐了起來。睜了睜眼,想要看清楚……
忽地,如遭雷擎。
齊王季容仁德雙全,如此大善之人,死後自有鬼差恭恭敬敬地來替他開路。
你招魂二十年,殊不知從一開始,齊王就已經走過了奈何橋,忘卻前塵,投身去了……
夢裡的話,不住在耳邊迴響。
他兩眼所看到的——
是那在白皙的頸項後頭,
一朵,梅花般的胎記。
《鬼僧談無極》 完
第二十二章 《鬼僧談·無極》 番外 《噩》上
七月。陰陽節。
這時節哪兒都有人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