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馬車,程千述做車伕,在車裡鋪了些軟墊,令花錦雙坐得舒服些。
二人休息了兩日繼續趕路,到得下個驛站,在那裡接到了大哥花錦夜的密信。
“魏小五已經出發了,有大哥派的人帶著他一起北上。”花錦雙道,“他身體還沒康復,據說是他自己要求的,他不想只是等著。”
花錦雙想了想:“我們可以慢一些,等他先去,也好轉移某些人的注意力。”
“某些人?”程千述看了他一眼。
這幾日程千述都是這樣,不失禮貌,也沒有刻意冷漠,但卻不再像以前那樣總對他笑,對他溫柔照顧。
這種生疏的客套和他同外人相處的方式並無不同。花錦雙知道,自己已不是那個最特別的人了。
花錦雙強迫自己習慣,不去看他,客氣地說:“接管程家的其他人。做了壞事的人總會心虛,你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自會小心謹慎。我猜,但凡是外來者必會被他們監視,想混進去得讓魏小五掩護我們。”
程千述點頭,又問:“你覺得花無琅到底是什麼打算?”
花錦雙沉默了片刻,無視他將“叔父”換成了全名,道:“我也說不準,只是猜測……可能是答應了效忠皇上吧。”
程千述語氣波瀾不驚,想來也早就猜到了這一點,道:“利用武林大會一網打盡所有對朝廷不滿的武林世家,斬草除根,他則順利脫離武林盟主的身份,搖身一變成了某某大人,倒是個一箭雙鵰的好主意。”
程千述想起花錦雙大手大腳花錢的方式,還有花家那四通八達的生意,比京城貴人也不相上下的府邸和無數來來往往的下人。他還曾想過父親勞碌一生,隨時都有性命之憂,最終落得這樣的下場,一生也未曾享受過,如此究竟值不值得。
他居然曾經這樣動搖和懷疑過,程千述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程千述冷冷地勾起嘴角,說。
花錦雙沒再說話,車輪聲嘎吱嘎吱,遮掩了這沉默到快窒息的氣氛。
為了等魏小五,兩人在半路找了個不起眼的小鎮住了下來。
小鎮裡恰好有處空房,兩人協商之後交了錢暫住了下來,程千述打掃了房間又去打水,花錦雙則去沿路做了獨屬花家的記號,回來的路上碰上一位年邁的婆婆,婆婆眯縫眼說:“這姑娘可真好看啊。”
花錦雙:“……”
婆婆十分八卦,道:“看你這樣子,是好人家的姑娘吧?你是跟你男人私奔嗎?”
花錦雙:“……”婆婆您想得會不會太多了點?
婆婆也不等花錦雙回答,兀自回憶起來:“我懂,我懂,我以前啊也有過這樣的時候。”
花錦雙好奇,反正他暫時不想面對程千述,兩人之間的氣氛令他很受不了。他乾脆在婆婆面前坐了,陪著對方說話。
“您是跟丈夫私奔的嗎?”
婆婆擺手:“我倒是想,後來他不願意,走啦。”
婆婆說:“跟你不一樣,我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他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我不圖他的錢,還以為他真願意帶我離開,隱居深山,做一對普通的夫妻。可結果吶,他吃不了苦,走到半路就後悔啦。”
婆婆看著花錦雙說:“你呢?你吃得了苦嗎?你一個小姑娘,穿得這麼漂亮,弄髒了多可惜啊?沒人給你洗衣服,沒人給你做飯,什麼都要你自己來,你受得了嗎?以後給你男人生了孩子,什麼髒活累活都是你做,他養家餬口也很辛苦,你們就為一點柴米油鹽整日爭吵……”
婆婆說著,心酸起來,樹皮一般的手在膝蓋上緩緩摩挲,嘆氣道:“過日子,跟花前月時下不一樣啊。”
花錦雙笑了笑,道:“我師兄……他是個很好的人,他不會讓我累著,也捨不得我辛苦,怕我餓了怕我被欺負,我不小心碰一下他都怕我傷著。”
婆婆點頭:“哎呀,那可是難得地好男人。”
花錦雙眼眶一紅,毫無預兆就落下淚來,哽咽道:“可我已經失去他了。”
婆婆愣愣地看著他,嘴裡嘀咕:“哎呦喂,哎喲喂,這是怎麼了?多漂亮的姑娘,別哭,多教人心疼啊。”
花錦雙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抬手揉了揉眼睛,淚水卻越來越多。
大概這一路他都沒什麼人說話,又一直藏著心事,提心吊膽的。現在把話說開了,卻也沒能釋然,愧疚、心虛、難受、委屈……所有的情緒混淆在一起。他從未像今日這般無措過。
程千述客氣的冷漠,令他心臟一抽一抽地疼。
可在對方面前,他連說委屈的資格也沒有,他只能憋著,只能沉默。他以為自己能承受得住,可現實卻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在陌生人面前,他就這麼難以控制地傾訴起來,甚至落下了眼淚。
真是太羞恥,太難堪了。
可他實在受不了了。
“你做錯什麼事了嗎?你讓他傷心了嗎?”婆婆用手給他擦臉,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壞了這張嬌嫩的臉蛋。哎呀這臉蛋,比她家的雞蛋還要白皙嬌嫩啊。
“也許是吧,可那不是我的錯。”花錦雙委屈得不行,低頭看著鞋面,“我很喜歡他,可他不喜歡我,現在可能已經討厭我了。”
“傻孩子,”婆婆嘆氣,“他若是不喜歡你,為何會為你擔驚受怕呀?”
花錦雙搖頭,哭得打嗝:“他以前對我那麼好,哪裡捨得冷眼待我。可他現在,他現在……”
花錦雙“嗷”地一聲大哭起來:“他說我‘朱門酒肉臭’!”
婆婆愣愣地,沒太聽懂。
一個小孩兒流著哈喇子,一晃一晃小鴨子似地過來,道:“啊——呀——”
“哦,乖孫!”婆婆忙將孩子抱起來,顧不上搭理花錦雙了,“寶貝兒,怎麼出來了?一會兒著涼,快進去,走走,婆婆帶你進去。”
花錦雙眼淚汪汪,看著婆婆照顧孫兒去了。
別人家的屋裡傳來做飯的香氣,還有家人圍在一起的說話聲,旁邊的籬笆裡有雞有鴨,一隻黑犬呼呼地睡著,是真正的平凡安逸,歲月靜好。
可自己有這麼多錢,穿著華貴,家世顯赫,卻像是什麼也沒有了。
若是花家完了,錢財散盡,自己還剩什麼呢?
沒有伺候的下人,沒有這些華麗的衣裝,沒有令他挑三揀四的飯菜,也許他吃不飽睡不好,也許只能去做鏢師,走南闖北,再不能做少爺了。
可這些都不可怕,可怕得是,曾經他以為最美好的一切,就要這麼沒了。
師兄和家人,他都留不下。
花錦雙一時悲從中來,竟覺前路迷茫。
他大義滅親地來查程家的事,若一切屬實,代價就是花家聲敗名裂,不僅在朝廷,在武林中也再無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