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天就是清明，我思量著這段時間回鄉下的人會比平日裡更多些，於是手頭的活也做得更快——不管怎樣，人多了生意才多麼。

晚上睡得又比平時更晚了一些，為了滿足念芝的要求，我把東西都搬到裡房去了。這樣晚上念芝睡覺的時候，就能看見我。

自從那次發燒之後，念芝變得更加粘人，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下地施肥的時候也還是跟著。

“念芝在家乖乖地等舅舅回來不好麼，舅舅挑的這個，要是弄到念芝身上會臭臭噢！”

小傢伙嘴一抿：“我不怕！”

沒奈何，還是我投降。帶著小跟屁蟲下了地。

爺爺的墳在南溝，也就是在家裡田地的最南邊。我到了那裡卸下擔子，先把化肥撒到田裡，然後拿出鐮刀來把墳頭的草藤弄掉。

念芝在旁邊玩著被我放到一邊的草藤，一派天真爛漫。

而這邊是悽清的墳頭，兩相對比，我心裡彷彿被大石壓住，喘不過氣來。

一年一年，爺爺已經離開有六年了呢。

再一年一年，念芝也該長大了，那時候他會有自己的生活，或許，也會像趙哥那樣慢慢把我淡忘掉的吧。

彼時我也才不過二十三不到，格又偏於軟弱，又覺得自爺爺走後幸好還有念芝相依為命，此時再想到若是日後念芝也離我而去，那時我可真的是個孤家寡人了，只怕死後連個想念我的人也沒有，一時眼淚又沒忍住。

念芝見我哭了，忙扔掉手裡的雜草，跑到我身邊，哄著我：“舅舅不哭噢~哪裡疼哪裡疼，念芝幫舅舅親親喏~親親就不疼了~~”

我跪在地上，將念芝緊緊摟入懷裡，頭低下埋在他肩窩處，狠狠地咬著唇，可喉間還是發出哽咽。

念芝不知怎麼回事，小手只在我背上輕輕拍著：“舅舅乖~來給念芝親親~”

小孩掙著把我推開了點，捧著我的臉，湊上來細細地親了又親。

時至今日，我仍能記得他當時的面容，認真，又溫柔。

後來收拾好回家之後，當天晚上念芝異常地殷勤，當然他以前也很聽話乖巧，只是自那以後，念芝會主動把我手裡的活搶過去做。

我看著站在小板凳上洗碗的念芝，自此心中安定。

趙哥這次回家的時候，帶了個男人回來，叫王倫。

我對上次撞見的男人大概有些印象，所以能判斷出這次跟趙哥回來的，並不是上次那個。

王倫大概不怎麼喜歡我吧，於是連帶著念芝沒得到什麼好臉色。

我們一起吃過午飯，期間趙哥逗了念芝幾回，又問了我最近竹籃子賣的情況是否還好，我回了幾句，王倫不怎麼說話，於是那頓飯，吃得挺尷尬。吃完後，趙哥就準備直接帶王倫去爺爺那邊看看。我把碗筷先放到鍋裡之後，再拿了上墳的紙錢和絹花，趙哥他們已經走出了好遠。

念芝在天井裡沿著圍牆轉著圈圈消食，我拉了他跟了上去。

趙哥站在爺爺墳前，對爺爺說了一年來，他在警局裡又做了哪些事，抓了哪些壞蛋，絮絮叨叨說了不少，我偷偷看著王倫的臉色，趙哥說得越多，他臉色就越差。看得我心裡暗自奇怪，但也不好多說什麼。

後來趙哥以他喜歡男人作為結尾，末了還又添了一句：我會照顧好小嘉和念芝，爺爺不用擔心。

我在旁邊，聽了心裡很是歡喜，覺得趙哥終究還是念著之前兄弟間的好。

清明的那段日子，比平時多賣出了不少籃子，平添多了千把塊錢，我算了下，至少近兩年不用擔心錢不夠用。

日子不斷地過去，轉眼間就到了念芝上學的時間。

開學前一天，我和念芝到鎮上買了新書包，鉛筆橡皮本子，還有鉛筆盒。

真的是小孩子啊，當晚直到吃飯的時候還美滋滋地著書包。

等我把他抱上床睡覺的時候，念芝這才戀戀不捨地放開鉛筆盒。

“舅舅，書包和鉛筆盒好漂亮呀。”

我笑著點了他臉蛋一下：“等以後舅舅還會買更好看的噢，快睡吧，明天就要上學了哦。”

“嗯！”念芝轉過身，雙手扒在我前，不多會就睡著了。

幼兒園在鎮上，離家不算遠，走路差不多二十幾分鍾。

開學那天念芝一直很興奮，看著學校裡好多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高興得不得了。

報了名之後，念芝在教室裡乖乖坐著，大概知道我在外面瞧著，有意表現表現。看到他那副故作小大人的模樣，我心裡早笑開了花。

站著外面一直等念芝下了學，這才拉著念芝的手一起回家。

“舅舅，以後不要在外面等我啦，太陽好大，會很熱。”

“好~舅舅以後等念芝放學的時候再來接你，好不好？”

“嗯！”

趙哥再打電話回來的時候，是一個星期五的傍晚。

那時我急著去接念芝，耳裡聽著趙哥說著他最近的情況，又提到和上回的王倫分開了，只得寬慰他幾句。

“小嘉，你怎麼心神不定的樣子？”

“趙哥，我老實說吧，念芝快放學了，我怕他待會看不到我會著急！”

那邊靜默了片刻，隨後趙哥說道：“……念芝上學了？”

“是！趙哥，要不晚上我打電話給你？”

“好吧，那你——”

後面的什麼我沒仔細聽，再看看時間，趙哥一個電話竟然打了二十分鐘！真是……要是之前我還會覺得很高興，現在急著要趕去學校接念芝，只覺得他真是變得囉嗦無比！

鎖了門我就直接往學校趕，直到了學校，在教室裡看到念芝正站在教室外面，一臉倔強。

我連忙蹲下身，他腦袋：“對不起念芝，舅舅來晚了。”又見他身上衣服都皺巴巴，忙問，“念芝，這是怎麼了？”

念芝一見我，嘴一抿，豆豆直往下掉：“舅舅~哇~舅舅~”

我心疼得要命，拿出手帕替他擦臉：“念芝乖哦~不哭不哭~”

“你是華念芝的舅舅？”旁邊不知什麼時候站著一個女人，看著我，眼裡有點嫌惡。

“是，我是念芝的舅舅，請問你是？”

“好好管教你家小孩！這才多大，就開始打人？”

“打人？”我起身站直，連忙說道，“不會不會，念芝怎麼可能動手打人？”

那女人拉過她身後的小孩，那小孩臉上有些青紫，身上衣服也都是灰。“你說，是不是華念芝打的你！”

那小孩怯怯地看著我，聲音小得跟蚊子一樣：“是……是華念芝打……打的……”一邊說，也一邊委屈得直哭。

“是華先生嗎？真不好意思，剛剛在佈置作業沒注意外面。”從教室裡走出來的是許老師，她是念芝的老師，我見過她幾次。

“許老師，你好。我剛到學校，才聽說念芝在學校……不乖。”在我眼裡，老師是最有文化的人，見到她對我笑笑，我心裡只覺得她又有文化又溫柔，真是可親。

“這件事，其實不能全怪念芝。”許老師抿嘴一笑，了兩個孩子的腦袋，然後把事情的經過說了。

聽完之後，我才知道，我自以為對念芝足夠好，卻沒想到我能給他的，比起普通健全的家庭裡父母能給子女的，還遠遠不夠。

念芝從小隻與我親近，到今年五歲，也只與我和趙哥說過話，期間別說其他小孩，家裡圍牆門一關，連鄰居都不怎麼見著，家裡連個電視機收音機也沒，他當然也就……不知道沒有父母的意義，也並不覺得只有一個舅舅有什麼不好……

兩個小孩被安排坐在一起，初時玩得挺好，後來那孩子問了念芝家裡的事，念芝全盤說出，隨即招致了小孩和其他小朋友的嘲笑。

那些話我不需要聽，也知道今天的經歷足以讓念芝刻骨銘心。

念芝自小聽話，很少哭鬧，即使磕著撞著了，也只是讓我幫著親幾下，並不會像其他小孩那樣大哭以博得更多的寵愛。

可是他今天神色那麼委屈，哭得那麼兇。

那麼乖的念芝。

“念芝，給同學道歉！”

念芝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我，眼眶裡還有眼淚打轉，小小的身子因為哽咽而一顫一顫，但還是聽話地轉過身：“田易明，對不起。”

……真是好奇怪，平時明明覺得念芝身上挺多，怎麼現在看著他的背影，就變得那麼單薄呢……

明明就在我眼前，那麼近，卻又那麼遠，突然間，就好遠吶……

我心裡一片苦澀，彎腰把念芝一把抱起，努力控制住自己：“許老師……今天給你添麻煩了，回去後我會和念芝好好說的。再見。”

轉身的時候還聽到許老師在說，念芝還小，講道理就好，不能打。

我聽了心裡直嘆氣：別說打了，我連重話都捨不得對他說。

路上念芝都沒說話，慢慢地他已經不打嗝了，現在正乖順地伏在我肩上。

正想著晚上做些他愛吃的，好好地哄哄他開心，這剛到家門口，就看到趙哥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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