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想接過那地契看看,江縱一把又給抽出去,摺好了塞進袖口,揚起嘴角:“賣了。賣了縱橫當鋪旁邊的一塊小地皮,也就值個一千兩銀子,二叔喝多了,你又剛好來搶,他哪顧得上認真看。”
“哦……”江橫心裡的委屈勁兒還沒過去,揪著衣角手足無措。
“好了,哭個屁。”江縱把江橫攬過來,哄慰著捋了捋頭毛,拿衣袖給他擦了擦眼淚,“去把茶給我端來。”
大哥的態度前所未有地溫柔,江橫怔怔愣住,呆呆站著,睜著大眼睛望著江縱。
江縱已經穩穩當當坐回太師椅裡,蹺起腿,手扶了一把桌面,指尖忽地刺痛,指甲縫裡紮了根毛刺兒。
“哎呦,嘶……”江縱疼得把手抽回來,咬出指尖的小木刺,擠了擠指尖的血珠。
他驀然一愣,“血光之災啊。”
細細想來,既然這輩子得做跟上輩子不一樣的事,不然還得慘死深海,那他這麼處心積慮地從二叔三叔手裡搶銀子,豈不是又跟上輩子一樣了。
江縱皺眉想了想,忽然眉頭舒展開,從傻傻看著自己的小書生手裡拿過紫砂小壺,對著壺嘴嘬了一口,揚起下頦微笑問江橫:“最近書念得怎麼樣了啊。”
江橫回過神,顫顫回答:“還、還行。”
之前大哥從不過問他的功課,他也從沒想過如何回答。當初讀書就是爹孃逼的,大哥扶不上牆,自己又對做生意一竅不通,只好努力讀書,將來考取功名,得來俸祿養著大哥。再怎麼說江縱也是他同胞哥哥,總不能看著哥哥餓死。
江縱敲了敲桌子:“還行是好還是不好啊?”
江橫一時語塞。
“行了,你以後也不用讀那四書五經了,有個屁用,再說你這腦袋瓜子也裝不下這些個子曰的話。”江縱不耐煩道。
江橫皺眉:“此言差矣……”
“此言不差。”江縱揚了揚下巴,示意江橫去桌上拿筆紙,“聽好了,《計然篇》、《生意經》、《天下水陸路程》、《士商類要》,這些個書明日就去買,逐字逐句地背,每日背十頁,來我這兒背給我聽,背不出來,家法伺候。”
“那是些甚麼書……”江橫從沒涉獵過經商這一行業,這些個書名更是聞所未聞。
江縱撂下茶壺:“我還能害你不成?功名咱不考了,聽見沒?”
這倒正中江橫下懷。
他讀書遲遲讀不成,也期盼著長輩能給他指個方向,這樣不管是成或是不成,好歹不會一點退路餘地也沒有。
可他家這位大哥實在不靠譜,自己還沒活明白,就想對別人的事兒指點江山了。
“你、你先管好你自己罷。”江橫扔了紙筆,轉身憤憤出了內室。
江縱懶得跟他計較,書生就是迂腐,說也說不明白。
既然他自己不能明目張膽賺銀子,就支使這個小的去幹,反正上輩子自己養著弟弟衣食無憂,這輩子就合該他還了。
這輩子得好好享受享受,認真做敗家子兒。
心裡正打著算盤,一轉眼又瞧見自己隨手扔在桌邊的寶石耳環。
“嘖……”江縱伸手撿起來,拿到面前擺弄。上輩子,樂連小小年紀卻十分有出息,江縱雖說敵視對家,卻也挺欣賞小樂連的天分。
想起樂連也是樂家的小兒子,上邊還有個大少爺叫樂合,江縱恨鐵不成鋼地嘆氣,“唉,瞧瞧別人家的弟弟喲。”
第三章 樂連
樂連揹著小包袱在漕船邊坐著,靜靜看著水中的倒影默然不語,表情冷淡。
夜晚寒涼,下了些小雨,船伕忙著給漕船鋪擋雨的油布,船上摞著一批藥材,是樂連用自己節省出來的一些銀子採買來,準備帶去北方經營的貨。
船伕的兒子忙著搬貨累得滿頭是汗,撂下最後一箱枸杞,憨笑著想過來給樂連打個招呼。
卻被他爹給拉住了胳膊,垂眼搖了搖頭,示意兒子別靠近樂連。
幾個船伕席地坐下喝了口茶沫子,悄聲嘀咕:“連少爺這是要走了,恐怕以後都不回來嘍。”
“樂家大院好吃好喝的,偏去北方受罪,連少爺這是何苦呢。”
“嗨,若是在家裡過得舒服,也不會一個人悄沒聲地走了。你們不知道,我聽說,連少爺是撿來的,剋死了父母,樂家老爺心善才留他在宅子裡,給口飯吃。”
“也難怪了,那孩子一瞧就是個克人的,我打小就囑咐我小伢兒們,別離連少爺太近了,沾上一點黴氣都不得了呢。”
“不好胡說,連爺也就是命不好,年紀輕輕做生意卻在行,我就瞧著連爺有兩下子!去趟北方指定能帶大富貴回來。”船伕的憨兒子痴笑道,“連爺還有個大哥呢,他若走了,合爺多擔心呀。”
樂連獨自坐著,雖說坐得離船伕們遠,但他耳朵靈,偶爾也能從隻言片語裡聽出他們在議論自己,卻無動於衷,自從他五歲進了樂家大院,身邊的議論就沒停過,習慣了。
也因而養成個孤僻性子,不近人,自幼隨身帶著一把刀,一尺來長,紋路血紅,掛在腰間形影不離。
樂連擦淨刀刃,墨色刀背上映出一雙暗淡無波的眼睛,緩緩收進鞘中。
他剛剛把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送人了。
那耳環是他親手攢的,用先前一個做海外生意的商人給的原石鑲嵌上去,石頭形狀做耳環最合適,挺漂亮,可他自己戴不著,單耳環不如對耳環好賣,一直沒出手,又無人可送,留藏了幾年,準備去北方了順手捎帶著,看能不能找個合適的人出手換些盤纏,今日也是鬼使神差就送了江縱。
不過,江家財大氣粗,江縱又喜好鋪張奢靡,想必那寶石耳環在人家眼裡算不上什麼東西。
他本來也沒期待江縱會把銀子貸給他,江縱慣會趁火打劫,樂連只是想在離開之前看一眼熟人罷了。
聽見船伕那憨兒子提了自己大哥的名字,樂連才稍稍回了神,眉頭皺起來。
若是樂家大院裡任何一個人能對樂連說句挽留的話,他也不會走。自己一個人看著搬貨,一個人坐在江邊,無人送別。
船伕小心翼翼地走近樂連,搓著手問:“連爺,貨都裝完了,這就上路?”
樂連剛要點頭,就聽見身後傳來幾聲吵嚷。
船伕的憨兒子先笑了,指著不遠處的樹下道:“那不是江家少爺嗎!”
江縱手裡拿著一條戒尺,把江橫按在樹底下,狠狠往屁股上抽,嘴裡罵道:“還敢往外跑,老子叫你背書,背一整日就背成這個德行?當鋪三不當是什麼?背!背不出來老子抽死你個小廢物。”
江橫一雙大眼睛裡轉著淚,委屈地趴在樹上,拖著哭腔著背書:“神袍戲衣不當……旗鑼……旗鑼……”
磕巴半天沒背出個所以然來,屁股上又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