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夜和愛人同床而眠,多是一夜到天明,鮮少有行雲雨之樂。
容可兒身中奇毒,宮中太醫百名,竟無一人能為她醫治。劇毒浮游在表面,她的容貌遭毀,他竟也不覺得嫌棄或害怕,他心想大概是因為自己很愛她吧。他想,他一定很愛很愛她,所以允許她玩弄權勢,排斥異己,就是她奇毒纏身也盡心照顧,百般憐惜……就是,不知怎地,他心底最深沈的地方還是波動不了漣漪。
終至到了年向老邁時,他才明白,有時候容忍,不是因為用情極深,而僅僅是不在乎罷了。
永記當年,他發榜天下尋找名醫,為救佳人一命,想想他有過後悔的,因為他那張榜文招來了一個人。那是一個武功卓絕,相貌不凡的男人,也是一個在深夜了闖進宮廷裡,在禁宮軍持有火把的重重包圍下,折斷了一枝梅花送於他的男人,並且踏著風流的步伐來到他面前,笑意吟吟地對他說:“想救佳人麼?那就接受我的愛,此後一年,讓我愛你吧。”
如此大膽向他求愛的男人,衛胤完全不需要考慮,他一把打落了男人溫柔送至手邊的梅花枝,擅闖宮闈,下令格殺無論。男人的身手尤其厲害,二百名禁宮軍的圍剿都不能擒獲他,他的步法恍惚奇妙,帶動他一道瀟灑的身影在兵將間穿梭,拉長了佩劍的銀光好像流星滑掠。衛胤再沒見過飄逸至此的身姿,這人甚至能越過障礙險阻又來到他身邊,狂妄地將手心搭上他的肩膀,微踮起腳尖,附到他耳邊低語道:“衛胤,別殺我,我是真的能救她。”
那夜宮闈中燈火通明,慌亂吵雜,各種聲浪融合成一種莫大的煩躁,衛胤的眉間深鎖著一絲不耐,在劍影刀光過後,他神色冷然地目送那人翻越城牆離去。他命令搜尋宮苑,並且杖責了當日在場的二百名軍將。
待到觀瀾殿又恢復原有的警戒秩序,已是日出時分了,他在容可兒的床前坐了一夜,略有失神地凝視她鬼魅般可怖的面容,耳邊反覆縈繞著男人帶著溼熱的話語,他說我真能救她,還有,別殺我。
他語帶笑意地說,衛胤,你讓我愛你吧。
在皇宮內苑搜尋到天空大亮,都不再見到那個男人。他突然想到一個地方,出於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明瞭的心情,他帶著人去了荒棄的寧安殿。他見到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八歲,這被他遺忘的兒子。衛胤心下滋生了殺機,他冷冷地掃過男孩的面龐,觸及到與自己無二的冷漠,正待出手,房內衣衫不整的男人制止了他。
大概是真的太愛容妃了,衛胤從未想過,對女人都不怎麼感興趣的自己,有天會將男人摟進懷裡。在簡陋得可笑的木板床上,當他狠狠進入這人的身體,惡意又野蠻地律動時,他眼前有過瞬間的暈眩,隨即又看見昨夜在火光中肆意笑靨,然後身下的男人也強撐幾分苦笑,摟上了他的頸部,疼痛的喘息中糅合著愛人間的細語:“衛胤,記住,我叫聞於野。”
聞於野,就是這份孽緣。 衛胤在多年後細細回想,覺得自己在某些日子裡是恨著聞於野的,非常恨他。他在他死後深深恨著他,恨著他這個人,恨他的一切。
那年二月底,聞於野第一次斷指入藥。衛胤當時還沒甚感覺,這人從不讓他看傷口,所以他確實想象不到生生截下半指究竟有多少痛苦,傷口有多猙獰。他沒問指骨作藥的原因,聞於野從不主動提及,他討求的賞賜就是郊外踏青。路途上,馬車裡,衛胤以為總不會變的明朗笑容竟然隱去,年長他幾歲的男人在他懷裡哭得力竭聲嘶。
當時,衛胤在暗暗忖想,自己或許真的很愛容可兒,否則一個男人為她斷指,自己的心口不會有股鬱氣盤桓不去。他對容可兒愈加溫和以待,然而,一月復一月,究竟為何積鬱胸中的苦悶反倒有增無減?他百般思索都不得其解,最終還是隻得擱下,不急,暫可容得日後再慢慢深議。
從相遇計起,他們尋找到彼此相處的默契,從不過問彼此絲毫問題,即使是愛恨。聞於野不問關慎爭的身份,衛胤也答應不會傷及他的慎兒。明明是欲除之而後快的存在,他卻為了一個解毒的人容忍了下來,那會兒他猜測,大概是不在乎他罷了。
如是一過便有大半年,敬帝幾乎夜夜都需要抱著聞於野同眠共枕,一種無法停止的渴望令他無時無刻都想撫摸那人的肌膚,他內心有種近於恐懼的抗拒,只好無奈的保護自己,他們大約需要距離了。他不再去碰聞於野。
衛胤可絕對不相信,當時矇昧心意的疏離,是他自己本能的不願意再去折騰他的身體。聞於野夜裡總是痛得睡不著,他在旁邊怎麼會不知道。
從來,他們之間的相處很不尋常,除去床榻上的纏綿,大部分的交談是聞於野在說,衛胤在聽,聽他趴在自己懷抱裡以言語描繪江湖畫卷,講解百草藥名,說到興奮緊張之處,他會笑得很好看,一雙瞳眸內隱約閃動的光芒彷若瀲灩的湖光。衛胤幾乎沈迷在這樣的眼睛之中,臂彎將聞於野抱得更緊,心想怎麼只是抱著這個為容可兒解毒的人,便能讓那名為愛戀的溫度不再若有若無,在心尖上不能抑制地滾熱了起來。
他需要時日將其想得明白。日後反覆思量,衛胤發覺天意註定了他們真的不適合,他需要的就是時日,這卻偏偏就是聞於野唯獨給不起的東西,他能奮不顧身斷骨剜心,偏偏就給不起他衛胤幾番光陰。
八月十五,花好月圓的中秋夜。在邀仙台焚香祭月,拜祭祈願畢了,他設宴兩班文武一同賞月,席間,他側望見了端坐旁邊的容可兒,不禁想起聞於野斷指之痛,他又萌生無名的厭棄之感,這股鬱意在瞥見她高隆的腹部才消散些。這當下,他就有點攔不住心思了,短短編了理由就撇下百官不顧,匆忙趕去了寧安殿。
他摒退左右,獨自來到寧安殿門前,庭院有人。徐桓備了簡單的瓜果,他們在樹下賞團圓月,聞於野正耐心且繪聲繪色地為關慎爭講述中秋由來。衛胤倚在門簷下的陰影裡,他就是隔著許遠,仍能清楚窺見聞於野的身子異常瘦削,也看到他放在腿上的雙手,那不正常的形狀。
聞於野低緩柔和的嗓音夾雜在微風裡隱約傳來,明明不能聽清,衛胤卻生生聽得入了戲,他在寧安殿外枯站了許久,猝不及防間,高懸的明月令他的心境也豁然開朗,一年,那人對自己所作的,便是所謂的無悔真愛吧,那既然如此,若是稍微迴應他,也不失感激他的好辦法……衛胤在心中反覆忖度,魚與熊掌總是不能兼而得之,如今也只能先按兵不動,待到容妃毒素解除,皇子平安降臨,那他必定好好補償聞於野的用心,還有用情。
八月十五,敬帝衛胤隔著高牆陪聞於野賞月度中秋,以賞賜憐憫與大施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