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臉就算是再好,也是沒用了。
他的人生……他的下半生……
蕭平南躺在自己的血上,他想,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地面冰冷。他的手腕搭在眼睛上,猛地發出一聲斷斷續續不似人樣的哽咽。
為了照顧小外甥,顧黎在家中請了個保姆。保姆年紀不小了,兒子都有二十多,卻還沒有找到媳婦。
那天洗菜時偶然說起來,保姆嘆著氣,“不是城裡人,不好找物件。他要是有點能耐,能到城裡頭來工作也行。”
媒人給她支招兒,讓她先不告訴姑娘是農村戶口,等到以後感情深了就不好分了。要是能讓那姑娘在婚前先生個兒子,甚至連彩禮錢也能一塊兒省了。
“那哪兒行?”保姆連連搖頭,手在圍裙上搓搓,“我沒咋念過書,但這不是騙人家姑娘嗎?——一輩子的事兒,咱咋能在這上頭騙人?”
這是個淺顯的道理,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懂。
蕭平南卻不懂。
哪兒有什麼捷徑,要是自身不夠好,便去豐富、去學習;要是家庭不夠好,便去奮鬥,去改變。沒有什麼定然會成功的套路,這些套路也不能幫你百戰百勝。
愛是人類的本能,不是用來傷害別人的匕首。以真心換真心,這才是唯一途徑。
蕭平南沒有撐下去多少年,他和他的所謂的師父都遭到了一同關進去的人的報復,甚至沒有再從監獄裡頭走出來。他逝世的時候,7777問宿主:【是否要就此終結該任務?】
杜雲停問:【我有選擇?】
【有。】7777解釋,【宿主可選擇透過自然或意外死亡方式離開任務世界,時間可自行定義。】
杜雲停想也不想,張嘴就說:【當然要留下來。】
他可還沒和顧先生過夠呢,這樣的日子能多一天多一天。
指不定回去之後,他就得靠這點兒回憶活了。
7777欲言又止。
杜慫慫想了想,又嘿嘿笑,【而且,和諧膏也沒用完,就這麼走了多浪費。】
萬一之後沒顧先生,那豈不是用不上了。
想到這兒,杜雲停趕忙問:【二十八,下世界還能再給我捏個顧先生嗎?】
7777:【……】
都說了不是我給你捏的了!
它一抖資料庫,憤而下線,不再和這個讓它頭禿的宿主歪纏。
杜雲停還是選擇留下來過了一生。兩年後,他們在陳老爺子和陳父那裡也出了櫃,有了陳母在中間勸解,陳老爺子沒有勃然大怒,只是也不能立刻接受,拎著柺棍把兩人都趕走,說要自己冷靜冷靜。
他站在房間裡,半天都沒說話。
陳母的腳步很輕,走上來說:“爸……”
陳老爺子沒有說話。
他正對著窗戶,窗戶外頭是白皚皚的雪。路上的地已經結了冰,有些滑,青年裹著厚厚的圍巾,許是因為鞋底太光,一步一打滑,走路都歪歪扭扭。
男人倒是走的很平穩,把一隻手伸過來。
杜雲停拉住他胳膊,反而整個人小熊一樣往上一撲,毛茸茸的腦袋靠上去。
顧黎也沒驚訝,伸手就把他抱住了。
他與杜雲停說了句話,緊接著蹲下身來。青年往上一躥,穩穩掛在了他身上,手裡一團雪笑著往男人脖子裡塞。
顧黎不清不重打了打他屁股,像是在警告。他搖頭拒絕了想要上前幫忙的司機,揹著小外甥一步步向車走去。
陳老爺子看著他們,半晌沒有言語。
他還從沒見過顧黎這個模樣,這樣放下身板,去背一個人。
這哪兒還像是那個冷心冷情的顧黎?不過也是個怕心上人摔倒了的普通人。
……都是普通人。
陳老爺子把手中柺杖鬆開了。陳母還要再勸,他卻已搖了搖頭。
“兒孫自有兒孫福啊……”
他和這個小孫子,本來就錯過了二十年。剩下的日子不長了,不能再耗在這樣無謂的爭鬥裡。
陳母生怕會錯了意,“爸,你是說——”
陳老爺子哎了一聲。
“這不是什麼錯,沒必要請我原諒。”
他虎著臉,又加上一句:“打電話問問,他們明天還回來吃飯嗎?”
杜雲停在這個世界待到了七十三歲。這個歲數,在許多老年人嘴裡都是個坎。
他身體沒什麼問題,顧黎卻漸漸衰竭下去,躺在床上的時候就像一截枯木,生機都被人抽了出來。杜雲停還找7777,想要兌換些能讓顧黎撐下去的藥,只是這一回,系統也無能為力。
【這是他的生命線,】系統說,【我沒有這個許可權改變。】
杜雲停不喜歡聽這個。
這就和他小時候聽到訊息飛跑回家時,聽到醫生說“已經沒辦法救了”一樣。那時他母親像是瘋了一樣,頭一次不管不顧自己的儀容姿態往擔架上撲,想要把人從架子上拽起來,無論身邊人怎麼攔也沒有用。杜雲停站在這兒,卻感受到了和當初一樣的彷徨驚慌,他把臉貼近了男人掌心。這臉不再是年輕時細細白白的模樣了,能摸到一道道皺紋。
顧黎喉嚨裡發出短暫急促的氣音。摸著小外甥的臉,動作依然很輕,好像還怕把他摸疼了。
杜雲停隱隱覺得,他好像在催促著什麼。
顧黎仍然望著他,如今眼睛渾濁了,卻仍然有地方一片清透。他慢慢拽緊了身旁人的手,固執地等一句話。
他對小外甥說過愛。
縱使不是喜歡說情話的人,顧黎也曾經吐露過,越是和小外甥相處,他便越是不可控制地柔軟下來。當他讓青年趴在他膝頭時,他手撫弄著對方的髮絲,好像生命一下子有了重量,沉甸甸的。甚至顧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那一瞬間的話好像順其自然,從他的嘴裡冒了出來。
“舅舅愛你。”
撫摸著杜雲停頸部的時候,這一句低低地傳進了青年耳朵。
杜雲停顯然怔了下,繼而從他膝蓋上抬起頭,詫異地盯著他。
“……揚揚?”顧黎問,“你該說什麼?”
杜雲停盯著他許久,盯得臉上都泛起紅,上前印了下他的嘴唇,滋味包含青澀。
但是並沒有回答。
顧黎等了很多年,沒能等到小外甥跟他說同樣的話。
現在,他躺在病床上,卻仍舊在等。他死死拽著小外甥的手,要等到這個迴應,才能夠閉上眼睛。
身旁的護士不知所措,說:“陳先生,這……”
杜雲停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隨即輕聲嘆了一口氣。
他慢慢俯下身,好像是要把自己從當年的歲月裡挖出來。他曾經想過很多次,在腦海之中也想象過很多次,可等這三個字真的到了嘴邊,卻變得像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逼得他不得不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