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惱:是你主動坐來我身邊的吧?為何顯得如此拘謹呢?我把右手搭在張娣擱在大腿上的左手上,她的表情略微紊亂了一下,片刻,捧起我的手掌,揣在懷裡,朝我動情地一笑,繼而把頭偏在我的肩膀上,不動了。我總算明白了:張娣的心情或許和我的一樣,都在希冀對方,只是在實現之前,不知道應該如何實現。我的心情舒暢開來了,聞著張娣頭髮的香味,感受張娣身體的重量,本想伸手摟住她的腰,讓兩人捱得更緊一些,然而又沒有那樣做。我隱約覺得,張娣在乎的,更是這樣一種靜謐的方式。
日期:2016-08-14 20:50:33
注意到時,汽車到達一個小鎮模樣的地方。公路在出鎮時,被一座不小的山頭切成了兩條,朝左邊的那條下行不遠,司機問我們是不是這所大學裡的學生?聽果凍回答說是的,便“嘎”的一聲剎住車。我們下車後,司機立刻加大油門,消失在前面山腳的拐彎處,速度飛快,我想起在剛才過來的路上,他可能撞死了一個人。
雖說是一所大學,可是大門並不給人以威嚴感。有阻礙車輛通行的一組電動柵欄,有兼收發室使用的一個門衛值班室,電動柵欄與門衛值班室之間,設一條專門供人步行出入的通道。值班室的外牆上,掛著一塊木板,上面用黑色油漆寫著該校的全稱。如此而已,活活一個即將倒閉的國有企業的入口。
進得校門,迎面是一棟五層高的教學樓,一條寬闊的弧形大道沿著教學樓以一個“U”字的形狀鋪展開來,左邊是平的,右邊是一個大約二十五度的上坡,坡頂聳立著一座尚未完工的圖書館。張娣指著教學樓大概三樓的位置,問我累嗎?要不要去他們班的教室裡坐一會兒。
“先熟悉一下環境吧。”我回答。
“我的任務完成嘍,這就拜拜。”果凍口氣輕鬆地說。
“一起到處走走吧?”張娣一臉希望果凍留下的表情。
果凍充耳不聞,用力地拍了下我背上的帆布包,粗聲大氣地說:“小子,要不要我替你保管?揹著這個東西在校園裡瞎逛,被學會生的人撞見,會把你當成安利公司的一個推銷員攆出去的。擔心東西被偷的話,那麼另當別論。”
我脫下帆布包,交給果凍,說謝謝。
張娣問果凍回寢室還是教室?果凍回答說回教室,今天要出以“喜迎國慶”為主題的黑板報。
“那麼,十二點去教室找你,到時一起去學校的外面吃中飯吧?”張娣請求似的說。
“好哇。”果凍回答。
果凍走了以後,我和張娣一起爬上圖書館前面的斜坡,來到足球場。足球場上雜草叢生,一片蔥綠,好像從未有人踢過足球似的。足球場左邊的一塊高地上,聳立著幾棟和教學樓一樣的高樓;右邊則是空的,橫亙著一條如巨型戰壕一樣的山谷,山谷對面是一大片給人以鄉下印象的村莊。張娣耐心地向我介紹每棟高樓的功能:那裡是實驗室,那裡是室內體育館,那裡是食堂,學生宿舍在高地的另一面,位置上和足球場對稱。
“一共有多少學生?”我問。
“將近兩千人,不過多數都是女生。好像男孩子不喜歡學醫似的,我們班四十九個人裡,只有九個男生。”
“怪不得連這麼棒的足球場都沒有人用。”我表示惋惜。
穿過足球場,兩人在網球場右邊的一個石亭裡坐下。從這裡,可以俯視山谷。從山谷裡吹上來的強風,打亂張娣的一頭秀髮,像無數條海蛇一樣在她的腦後撕扯著。太陽時而普照,時而躲進雲層。足球場上,坐著三三兩兩的學生,或在玩撲克牌,或懶洋洋地橫躺豎臥,也有獨自趴在一旁看書的,不過她會不時地手搭涼棚,同旁邊的幾個同學認真地交談。除去山谷斜坡上樹葉所發出的沙沙聲,再不聞任何大的聲響了:網球場上沒有人打網球,旁邊的幾個乒乓球檯也無人光顧。好一所空曠寂靜的學府。
“我也在這裡讀書就好了。”我感慨道。
“真的這樣想?”
“嗯。雖然這裡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樣,但是給我的實際感覺很舒服。只要待在這裡,想到這裡就是你生活了一年的地方,在我心裡就油然騰起一股親切感和感激之情,好像被人擁抱似的。”
“經常過來好了。”張娣笑著說。
“會的。不過,有你陪伴才行。”
張娣把頭偏在我的懷裡,我像懷揣一件工藝品似的摟著她——兩人如此久久不動,聆聽樹葉的沙沙聲,眺望山谷對面的梯田和遠方連綿不絕的青山。後來,我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按住張娣的第一脊椎骨,一寸一寸地,朝骶骨那裡探去,來回了好幾次。倘若剖開這一根線條,張娣就會變成完全對稱的兩半。張娣欠身坐起,羞澀地說:
“好像很喜歡碰人家似的。這裡不合適的,被同學看見的話,多難為情呀。”
“想你。上次分手後,每天都在想你。”
“我有那個魅力?”
“這還用說?”
“為什麼是我?”
“因為我喜歡你,從小就喜歡。”
“不該是我的。”
“為什麼?”
“因為——”張娣頓了頓,“我們家,屬於你們家。一直是那樣過來的。果真結合在一起,就平等了,就不守規矩了。”
“怎樣才算守規矩?”
“喜歡我到什麼程度?”
“腦袋裡每天都晃動著你的影子。想得最多的,是上次和你一起在我們學校外面投宿時的情景,以及在我十三歲那一年,看到的你洗完澡後的樣子。我不知道這算什麼程度。我渴望看到你,接觸到你,就像在沙漠中渴望得到水,在水中渴望得到空氣一樣。對除了你以外的別的女孩,上不來半點興趣。正因為這樣,我才更加的想你,甚至懷疑自己得了憂鬱症。”
“如果可以,多想滿足你呀。可是,我的問題好多的。”
“什麼問題?”
張娣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傷感地說:“真想讓你快樂起來。”
“沒有你想的這麼糟糕。”我笑著說,“我反倒擔心你。”
“擔心我什麼?”
“說不清楚。”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應該不是擔心這個。”
“我是世代為奴的人的後代,命中註定了的。”張娣不無淒涼意味地說,“這種話,被外人聽見,可能以為我只是在開玩笑,畢竟都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可是,有些事,歲月左右不了的。”
我勸張娣別較真,她便再未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