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軒文坐在一間不算狹小的辦公室裡,面前的辦公桌上堆著好幾撂資料。
這個不受打攪的空間是他不久前得到的“助理辦公室”,與單於蜚的辦公室只隔著一面牆。
慣常拿槍拿刀的手如今拿起了筆,穿在身上的不再是作戰服作訓服,而是規整的西裝,起初他並不適應,可拜當年的改造所賜,他也許算不上聰明,但記憶力卻非同一般,單於蜚交予他的檔案,有的他並不能立即理解,卻幾乎能夠過目不忘。
不過懷孕對他的大腦造成了一些影響,他太容易睏倦,時不時趴在桌上打瞌睡,有一次甚至壓斷了眼鏡的支腳。
那是一副平光眼鏡,塑膠框架。
其實他更想要一副金絲邊眼鏡——類似柏先生時常戴的那種,購買時卻臨陣退縮,選了塑膠框架。
戴眼鏡是為了模仿柏先生。他的妄想症狀在加重,家中那件襯衣已經難以滿足他。像柏先生一樣戴上眼鏡,喧囂的情緒才會安靜一些。
那日,單於蜚的解釋並不能完全說服他,可他沒有別的選擇,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思考,保住小雀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
他隱隱有種感覺——單於蜚其實知道他身為男人,卻懷了孩子。
午後正是疲乏之時,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雙手撐在腰上,放鬆地在落地窗邊走來走去。
這陣子其實比獨自待在住處那段時間好過,工作幫他轉移了部分注意力,唯一麻煩的是怎麼遮住越來越明顯的肚子。
他總是穿大一號的西裝來上班,大約是個體特殊,他的肚子並不像懷孕六個月的女性那樣鼓脹,只要小心地遮蓋好,公司上下就無人會往“懷孕”的方向想。
他相當謹慎,只有在這間沒有監控攝像頭的辦公室裡,才會放鬆下來,偶爾學學孕婦的樣子,將肚子往前挺一挺。
“小雀。”他低下頭,手掌隔著布料貼在小腹上,“你要乖乖成長,爸爸保證不讓你再受到傷害。”
親情使然,他每天都會和小雀說幾句話。小雀無法迴應他,他摩挲著肚子,仍能感到一絲安慰。
這個孩子已經成為他精神上的慰丨藉。
時值午後,正是睏乏的時候,他打了個哈欠,正要回到座位上小憩,就聽門外傳來一陣響動。
是非常細微的響動,可在捕捉到的一刻,他陡然緊張起來,連忙將西裝扣好,等待著也許會響起的敲門聲。
果然,五秒之後,總經理辦的柳娜端著水果出現在門口。
“小秦,你老待在辦公室,從不出來跟我們玩兒。這是今天的水果,你嚐嚐。”
柳娜三十來歲,說不上漂亮,但做事幹練利索,在公司里人緣很好。
他不善與人,尤其是與女人交流,尷尬地道了謝,接過果盤。
好在柳娜沒有與他繼續聊天的意思,笑了笑就走了。
門合上之後,他盯著果盤出了幾秒神,然後叉起一塊獼猴桃,放入口中。
果酸令他頓時皺眉。
而接受別人好意的陌生感讓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樣的生活,他不習慣,但內心也不怎麼抗拒。
以前,他的認知裡只有柏先生、隊友、保護目標、刺殺目標,生活殘酷而單一。而現在,身邊一下子湧出許多“陌生人”。這些“陌生人”笑著議論他,誇他模樣俊俏,又悄悄笑他不愛運動長出了肚腩,到了飯點嬉鬧著邀請他同行,買奶茶和甜點時常給他捎一份,他不愛去休息間拿水果,柳娜就親自給他送一份……
他揉了揉額角,感到很神奇。
這就是光明世界裡的尋常生活嗎?
這就是柏先生曾經嚮往的生活?
那個早已荒廢的莊園裡,放著許多做工精緻的模型,它們都是柏小少爺的寶貝。柏小少爺有個願望——長大之後離開僱傭兵團,離開父兄的庇護,當一名設計艦船的工程師。
若是一切變故都沒有發生,柏先生也許已經實現了幼時的願望,會走在無罪的陽光之下,就像自己現在這樣。
他眼睫輕顫,胸中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酸楚。
T國邊陲,昔日寧靜的漁村在爆炸中震顫,倉庫分崩離析,灼熱的鋼鐵碎片如炮彈般射丨向四面八方,火光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將半邊天際燒成血紅。
一輛傷痕累累的越野車從火光中衝出,車輪在地上拉出刺耳的尖嘯,暴雨般殺到的機槍子彈“叮叮鏘鏘”打在車身上,撞出一個個驚心動魄的凹陷。車飆得極快,幾乎飄了起來,時不時大幅度猛轉,發出的銳聲令人牙酸。
忽然,一把重型狙擊步槍從車頂伸了出來,一人在槍林彈雨中如死神一般巋然不動,充血的眼睛在瞄準鏡中一眨不眨地盯著追擊而來的軍用吉普。
一枚子彈將將從他臉頰邊擦過,在他的面板上撕出一條血線,而他連眼睫都未顫抖一下,同一時刻,他預壓在扳機上的食指扣壓到底,12.7毫米子彈如烈火般撕裂空氣,發出讓人膽寒的轟鳴。
霎時,不斷噴丨射火舌的軍用吉普被打中油缸,一聲巨響,車體被衝擊波與火焰掀上半空,頃刻間炸得四分五裂,掉落時已經成了黢黑的空架子。
而就在這輛吉普爆炸引發的火焰燃至最高處時,重狙的槍聲再次響起,緊隨其後的又一輛軍用吉普爆炸翻滾,烈焰之中,甚至能看到掙扎的人影。
一槍接著一槍,槍槍命中,爆炸接二連三發生,不斷騰空的吉普組成一場殘酷而又滑稽的演出。
火海幾乎連成一條波瀾起丨伏的線,與不遠處的大海遙相輝映。
彈雨驟停,另外三輛軍用吉普被逼停在火海彼岸,似乎放棄了追擊,而越野車像一柄利劍般像前刺去。可就在槍聲徹底湮滅之時,那握著重型狙擊步槍的人眼中忽然一凜。下一瞬,他的槍口已經指向黑暗中幾乎不可見的一點。
光學瞄準具中,精確到極致的數值正在飛快跳動,他的雙唇抿成了一道冷厲的線,唇角狠狠下壓。越野車在燃燒的壕溝上高高躍起,火焰舔舐著車身,風聲從他耳畔嘶吼越過,他再一次扣下扳機——
“嘭!”
黑暗裡的獵手半邊身體被重狙轟得稀爛,而獵手血肉模糊的肩上扛著的,正是馬上就要射丨出的火箭彈!
“轟!”
火箭彈就地爆炸,將隱藏在那一處的小隊拉入地獄的烈火!
破曉前的海風被硝煙與血腥浸透,據槍者冷冷地掃視著不斷後退的戰場,火光映在他冰海一般的瞳仁中,像激烈噴丨發的炙熱岩漿在空氣中迅速冷卻。
許久,他輕輕勾起一邊唇角,一閉眼,將所有慘狀、殺戮在眸中清零。
“柏先生!”楚臻的聲音從通訊儀裡傳來:“順利突圍,南面已經完成清繳!”
“好。”他平靜地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