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低喃道:“不,不……”
母親眼中的光凝固了,那些瘋狂、偏執、仇恨通通定格在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球上。
他站不穩,跪在地上,想哭,卻沒有眼淚。
殺手們將他與剩下的活人趕上直升機,他被綁住手腳扔在角落裡,身邊是隨時能要了他命的自動步槍。
直升機掀起巨大的氣流,在轟鳴中升空,他木木地抬起眼,打量著跟前的一切,竟是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心。
他的母親被打死了。
他被捉住了。
今後,終於不用再為“活著”而逃命。
路上橫生事端,一位“叔叔”企圖奪槍,分秒間就被重狙爆頭。
那是重狙,當他長大之後,才知道重狙的威力有多大——足以摧毀六百米開外的重型運輸卡車。
“叔叔”的頭顱在離他不遠處整個炸開,脖頸之上空空如也,他被震得耳鳴,條件反射地閉上雙眼,感到腥臭與黏稠撲面而來。
是“叔叔”的血與腦漿與碎肉鋪灑在了他的臉上。
那些黏膩的東西讓他幾乎睜不開眼。
此後,還活著的“叔叔”們不敢再反抗。他與他們一起,被丟入了暗無天日的牢獄。
過去,母親總是恐嚇他,說千萬不能被抓住,若是落到了那些人手中,就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當他身在牢獄,才發現母親錯了。
牢獄裡有飯有水,還有床板,比過去住的任何地方都好,也不用再擔驚受怕。
牢獄,竟然是他待過的最“舒適”的地方。
“叔叔”們被押了出去,一旦離開,就再也不會回來。
外面偶爾響起槍聲。
他猜,他們是被處決了。
自己也會有這一天。
不過他並不害怕,能在死亡前過上這樣一段安穩的日子,他已經很滿足了。
最後一個“叔叔”被押出去之前,狠狠地瞪著他,像他的母親一樣咬牙切齒地交待:“軒文,不要忘記仇恨!如果你能活下來,一定要記得,殺了所有姓柏的!是他們將我們趕盡殺絕!”
他早就聽得倦了,不想再聽了。
從小到大,母親都給他重複著一個故事——
曾經有一個叫做“腦髓”的僱傭兵團,他的父親秦猛就是這個兵團裡的成員。
而在他出生的這一年,“腦髓”得罪了另一個僱傭兵團“風柏”,繼而被追殺,“腦髓”的領袖與精英慘死,他的父親也遇難。
“風柏”的頭目柏雲寒是個殘忍至極的瘋子,發毒誓要殺死所有與“腦髓”有關的人,就連未成年孩子也不放過。
“軒文,你要好好長大,給你的父親報仇。”
這是他每天睡覺前,都會聽到的話。
他從不知道,別的小孩聽著入睡的都是童話。
可大概是沒有親身經歷過那場屠殺,無論母親怎麼向他訴說仇恨,他都沒有太強烈的感覺。
那些恨啊、怨啊,就像與他隔著厚重的水面。
比起復仇,他更想過一天不用害怕的日子。
一天就好。
他被關押了半年。在牢獄裡,他度過了自己的六歲生日。
轉眼到了寒冬,外面下著鵝毛大雪。他仍然穿著破舊的單衣,縮在床板上瑟瑟發抖。
“哐當——”
牢獄的門鎖被粗暴地開啟,高大的人影立在他面前,拎著他幾乎一折就斷的胳膊,將他扯了起來。
他猜,自己也許要像那些“叔叔”們一樣被處決了。
身穿軍服的男人拖著他向牢獄外走去,他心跳驟快,突然哭了起來。
好奇怪啊。
他想,我為什麼要哭呢?
我明明不害怕的,死亡而已,我不是早就做好準備了嗎?
死了,就再也不會痛苦了啊。
“嗚——”他抬起手臂,慌忙擦眼淚,可是淚水從眼裡源源不斷地湧出,根本擦不掉。
他漸漸明白,自己其實不想死,再苦再痛,還是想要活著。
活著看這個冰冷的世界。
“啪!”
男人的巴掌重重甩在他臉上,他被扇得摔倒在雪地裡,頭暈目眩,兩道血從鼻腔裡淌了出來。
“哭什麼?起來!”男人拎住他的後頸,想抓一條狗一樣。
他被凍得渾身發抖,裸丨露在外的面板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嘴唇發青發紫,兩眼直直盯著前方。
被拎著走了一段路之後,他突然開始掙扎,涕泗橫流地喊著:“不要殺我,叔叔,求求你,不要殺我,我不想復仇,我不恨你們,放過我好不好,我不想死啊!”
我不想死。
我有什麼錯呢?
男人徹底被激怒,將他摔在雪地裡,就是一通拳打腳踢,惡狠狠地罵道:“‘腦髓’所有人都該死!你還想活命?留你下來複仇嗎?”
可我並不想復仇啊。
他抱著頭,竭盡所能護住要害——逃亡六年,這樣的姿勢已經成為他刻在骨髓裡的本能。
但再怎樣縮緊身體,他也只是一個脆弱的小孩,根本抵抗不了成人。男人踹傷了他的內臟,他嘔出鮮血,弄髒了潔白的雪。
男人再次將他拎起來,大步向前走去,罵罵咧咧道:“要怪就怪你爹效忠錯了人!你活著也沒意思了,不如給我們的研究做點貢獻。下輩子再投個好胎。”
他已經掙扎不動了,胳膊與腿都垂著,血灑了一路。
我有什麼錯呢?
他再次自問。
我沒有害過人,沒有想要報復誰,我只是想活著啊……
意識已經不太清醒了,再怎麼甩頭,頭腦都是昏沉的。
他隱約知道自己正被帶去哪裡。
以前有一位“叔叔”說過,這些人在做人體實驗,有一些“叔叔”正是死於實驗的折磨。
我也要被折磨死了。
他閉上眼,單薄的胸膛灌滿了寒風。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突然停下腳步。
他已經非常恍惚了,似有所感地睜開眼。
天空是亮堂的,將雪地照得愈加刺眼,他劇烈地抽泣,再次咳出一攤血。
“柏小少爺。”
他聽見男人語氣恭敬地說。
艱難地抬起頭,他向雪地上光芒最盛的地方看去,只見那裡站著一個少年。
少年穿著厚實蓬鬆的白衣,腳上踩著短靴,似乎正打量著他。
他的心臟跳得更快了,一種名為“羨慕”的心情在肺腑間瀰漫。
也想穿上那樣溫暖的衣服,也想擁有一雙禦寒的鞋,也想幹乾淨淨地站在雪地上。
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喉嚨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他從未穿過乾淨的衣裳,身上總是髒兮兮的,顛沛流離,受傷,被毒打,只有在夢裡能看見些微美好。
而眼前的少年,比他最甜美的夢境還要美好。
他竟是情不自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