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子。見到宴喜臣,並聽到杜亞琛訊息時他很驚訝。
他幫宴喜臣弄到個新身份,還幫他與美國的黑水總部取得聯絡,黑水給出私下協助的承諾。
臨走時,這位黑水的夥伴從儲存室裡找出了杜亞琛的軍鏈牌,上邊刀刻的Aachen字跡遒勁有力。握著那一小塊金屬牌,宴喜臣沉默了許久。
宴喜臣藉著黑水的援手,回到索馬利亞取他當年存下的僱傭金。索馬利亞可能是二十一世紀中真正意義上的無政府狀態國家,戰爭和霍亂無處不在,宴喜臣隻身取出他的那筆佣金,在路上很是吃了苦頭。
再後來,翻過了千重山,渡過萬重水,宴喜臣始終沒能找到他。
很多時候他不願在內心逼迫自己相信——也許杜亞琛,已經沒了。
也不是沒有回過“家”。
母親和妹妹的墓地是在一起的。站在墓碑前,看到照片上母親和妹妹的臉,宴喜臣恍如隔世。清明的時候他也去了一次,看到墓前擺滿了母親生前喜歡的花和妹妹喜歡的草莓,他就知道他再婚的父親年年來過。
他也曾經造訪過男人的新家,只是男人並不知情。
老態的男人穿著汗衫來開門,背後是同樣有些衰老的妻子和坐在沙發上吃雪糕的女兒。宴喜臣戴著鴨舌帽,低著頭送上牛奶,他說一聲謝謝,竟也沒有認出來。
現在,第三次來到索馬利亞。依然一無所獲。
宴喜臣在路過段明逸所在的城市時,停留了兩天。
好不容易才打破邊界,從虛無的裡世界中逃出來,本不該再去彼此打擾。可最後到底是沒忍住,宴喜臣記得段明逸告訴他的詳細地址,走著走著就到了段明逸家所在的小區。段明逸的家在城市北區的高層公寓,十一層,就算仰著脖子看,也什麼都看不到。
他逗留了十分鐘左右,一根菸的時間。抽完一根菸,他不再徘徊,轉身離開。
“宴喜臣!”身後忽然有人叫住他。
宴喜臣背脊僵硬,他回過頭,與剛買好早餐回來的段明逸正面相逢。
那目光太熱烈,宴喜臣一時不敢迎接。有震驚,有欣喜,有恍惚,還有對宴喜臣偷偷準備轉身離開的憤怒。
二人靜默相對兩秒,都快步走向對方,用力給出一個擁抱。
五分鐘後,宴喜臣坐在段明逸的書房裡。
“老大他消失了?”段明逸愕然,“你說消失是什麼意思,畢竟衝破界限時,你自己也神志不清,會不會他……根本就沒出來?”
宴喜臣放在膝蓋上的手微不可見地攥了攥:“我有種預感,他還在。”
段明逸察言觀色,到底沒說什麼掃興話。
“比起暫時找不到他,有個更壞的訊息。”
段明逸表示願聞其詳。
宴喜臣反倒猶豫起來:“明逸……你出來之後,有試圖回想過去的事嗎?”
“你指在裡世界的事?”
宴喜臣點頭:“你再回想某些細節,有沒有覺得有些模糊。”
段明逸愣了一下。
剛回到現實世界那段日子,對他來說幾乎是一場兵荒馬亂的災難。那段時間他很少回想起表裡世界的事,現在回想起來,許多事的確模糊了,淡化了,好像發生在很久之前。
“你應該也關注到了兩個月前的失蹤案找回人口,我在報道上看到一個熟悉的小姑娘,是我們去K區找烏鴉時那個前臺。”
段明逸的確記得這回事,他記得很清楚,當時宴喜臣刷了個臉,那小姑娘就紅了臉。
“記得。”段明逸點頭。
宴喜臣有點猶豫:“機緣巧合,我順藤摸瓜在網上找到她的社交賬號,對她進行了一些……試探。”
思緒明光一閃,段明逸說:“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宴喜臣點頭。
怪不得他們離開裡世界有一段時間了,任何訊息都沒有傳出來。從裡世界回到現實世界的人究竟有多少尚未得知,但如果所有人在出來後還保有裡世界的記憶,恐怕早就掀起社會恐慌。
到現在都沒有傳出任何駭人聽聞的訊息,是因為在回到現實世界後,所有人在表裡世界的記憶,都被刪除了。
“那為什麼我還清楚地記得這麼多?”段明逸渾身發冷。
“我猜測,越是離核心意志近的人,記憶消退的速度越慢。我跟K區的姑娘只有一面之緣,卻跟你有很深的感情根基,你的記憶會消失得慢一些。當然,這些全部是我的猜測。就連我自己,現在回憶起剛到裡世界的事,都有些記不清楚。”宴喜臣晃盪著杯中的茶葉,看浮起的葉片在玻璃杯中緩慢墜落,“按理說表裡世界該給我們留下很深的印記,但是它們現在就像風化的沙。將來有一天,我們都會徹底忘記這段光怪陸離的經歷。”
段明逸聽得心驚,面對宴喜臣近乎慘淡的臉色,他能體會他的擔憂。
宴喜臣笑得很勉強:“明逸,我怕還沒來得及找得到他,就把那些在裡世界的事都忘記了。”
臨走時,段明逸把自己的手機號以及微訊號輸到了宴喜臣手機裡。剛才宴喜臣的那番話的確令他惶恐。
他這才發現,他們一直恐懼被留在表裡世界,但那些經歷是真實的,塑造瞭如今真實的他們。不可忽略,無法更改。遺忘不難,也不可怕,但多的是殘酷。對活著的人殘酷,對死去的人也殘酷。他不想忘記段雲,那樣段雲等同於再次死去。他也不肯忘記宴喜臣,他怕他成為孤獨的普羅米修斯。
是冬。
宴喜臣西行來到基輔,探望過方爍的墓地後,在他墓碑前放下一朵白色的小花,用鵝卵石壓著,這是他迢迢千里從中國帶來的,那座“光明小區”前門口的花。曾經的“秘密基地”裡也有這種花。
宴喜臣在掩埋方爍的小鎮中住了一段時間。他和杜亞琛當初也曾在這裡執行過任務,就是在那時他們一同度過第一個聖誕節,一同有了第一棵聖誕樹。
太多的回憶,像撲簌的雪花一樣砸在宴喜臣心頭,冰涼,又很快融化。
近來,許多在裡世界的回憶都模糊了,唯獨以前他和杜亞琛,以及和方爍在基輔的事情,反倒越來越清晰。
戴上一頂絨帽,宴喜臣在鏡前端詳自己的面容,一張連自己都不想多看的臉。蒼白,憔悴,死氣沉沉。他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裡,像快要失去所有的氣力。隆冬的烏克蘭小鎮是一口昏暗的井,終日不散的厚重雲層像皚皚白雪,在整個冬季掩蓋大地的上空。
四月,春雪消融,綠上梢頭,冰河滾滾化作活水,人間重獲生機。
河流生動起來,城市變得多情萬種。宴喜臣看著日曆上鮮紅色被劃去的日子,他只感覺到枯萎。
某一天裡,宴喜臣準備啟程,他將行李收拾停當,準備再次動身西去,造訪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