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幾次,喘息聲漸重,沈策不敢動她,俯身,在她耳邊輕聲問:“很疼?”他低啞著聲音騙她,“剛解毒都如此。”
她努力吸著氣,不停搖頭,笑著哭,嘴唇微張了張,想說,哥你看我又沒死……
昭昭的呼吸在他脖頸邊,急而重,他明白她大限將至,這一別再無能見的機會,強壓著聲音說:“哥哥有件事早知道,始終瞞著你。”他說。
他們在廬山深處避難,昭昭病入昏迷握他的手,喃喃著,怕柴桑不收留沈策,怕自己死後,沈策無家可歸。小小年紀的女娃不停說,哥你可以去西南夷,去西南夷。他當時心急如焚,一心只有妹妹的安危,只是奇怪為何小小年紀的她會熟知西南夷部族。其後,他屢屢想到此事都覺不尋常,再見昭昭亦覺她對自己的依戀不再似幼時,極像男女之情。他心中起疑,命人追查,雖找不到確實證據,但從蛛絲馬跡中,獲知了真相。
……
他伏在她耳畔,告訴他。
“你我並非親生兄妹,”他說,“在洛迦山,方丈問我的心魔,是你。”
她想睜眼,沒有力氣,滾熱的液體從臉龐滑下來一道紅。
他用手指把血抹掉,見她耳中也在冒血,想象不出七竅流血有多疼。昭昭怕疼,自幼手指頭破了一塊皮都會舉到他眼前,唯恐他注意不到。
他抱她到懷裡:“你吞的毒太烈,熬一夜就好。此時的疼哥哥沒辦法,忍一忍。”
懷裡的身子漸軟。
他扶著她的頭,讓她能靠在自己肩頭:“渡江一戰已勝,等你養好身子,哥哥帶你過江。”
……
他手背上滴落濃黑的血。他像看到一個小女孩,光著腳從自己面前走過,推開殿門,好似推開武陵郡舅母家的後院院門,說,哥我偷偷送你,不讓人看到。
……
偏殿的門關了整夜。
主張設計誅殺沈策的大皇子和沈貴妃在破宮時早已償命,老皇帝被鎖,朝中上下,唯有次次力保沈策的太子能面見沈策。太子推開殿門,在於榮和晁衍的監看下入殿。
沈策封王都未曾入京,太子上一回見他是在西伐前,官至二品車騎將軍時。那日的柴桑沈郎,不似尋常武將,是玉冠文臣模樣,乘軺車入城。京中匯聚世家子弟無數,卻無人能及他一身風流意,就連俊美著稱的太子也自愧不如。
而今日面前,枯坐於帷帳中的男人,像被抽魂奪魄,鳳眸則浸了血。
他身後,紅布裹住身子和臉的是早斷了氣的沈昭昭。
“北面分裂,兩國彼此為敵,”坐在榻上的他,低聲說,“消耗彼此的軍力。只要你不去犯,它們絕無能力渡江。西面的吐谷渾,可用雪山旁的党項族剋制。党項人不事農業,畜牧為生,我們南境糧多,必要時以糧相交,党項人有一弱點,逢仇必報,必要時可加以利用……”
“吾願赦江臨王!”太子已聽出他的去意,急急勸阻。
他彷彿未聽到的太子所說:“待沈策走後,請殿下下旨,昭告天下,說沈策焚燒宮室,弒殺天子,罪孽滔天,已伏法受誅。沈家軍諸將勤王有功,請殿下一一嘉獎,以定軍心。”
“郡王!”於榮急得打斷。
“殺沈策,立君威,南境可定。”他斬釘截鐵地給自己定了論。
太子急切到沈策面前:“郡王不信我?不信我能保你?”
沈策雙眸充血,似無法聚焦,看向太子聲音傳來的方向。太子還想勸說,和他這雙因徹夜悲痛難抑而近乎失明的眼眸相對,立時哽住了喉。
他抱起昭昭,慢慢循著光亮向殿外走。
腳下不穩,晁衍出手扶住他,低聲快速說:“虞將軍等二十幾個將軍趁亂傳你早於柴桑就和胞妹苟且,如今更是不顧倫常,廝混皇宮大殿,預備稱帝封后。我和於榮都極力否認。只是,除了我們……”晁衍艱難地告訴他,“他們不肯全信。那些願意護你的將軍,都有一個要求,才肯信你。”
“要你交出昭昭,承認你一直深受蠱惑,才能安撫下邊已滿腹憤懣的兵卒。”
沈策看晁衍,晁衍懇切地望著他:“昭昭……已經死了。”
交出屍身,能保住哥哥,晁衍相信就算昭昭能開口說話,都會立刻讓沈策這麼做。
他輕搖搖頭,將裹住昭昭的紅布,蓋住她全部的臉,沉默走出殿門。
他緩慢適應著晨光,放眼望去,臺階下、臺階旁,殿外圍攏的都是身穿鎧甲的將士影子,一半是昔日沈家軍舊部,另一半是軍中招納的名將、謀士。
每一張面孔上的神情都不同,他看不到,料算得到。
於榮和晁衍拔刀,守在沈策身旁,嚴陣以待。
“沈策,”為首的一位虞將軍站到面前,“今日,你只能以死謝罪!沈家軍絕不會讓你活著走出宮門的!苟且胞妹,天理不容!人人得而誅之!”
“對!使沈家軍受辱者,須自盡謝罪,挫骨揚灰,屍身無存!這是你定下的軍規!”
群聲附和,階品低的兵卒早就被煽動整夜,恨不得立刻撲上前搶走沈昭昭,殺了這一對喪盡倫常的男女。維護沈策的將軍在乾著急,竭力大吼,試圖挽回局面:“郡王!把沈昭昭交給我們!今日的事,我們信你!”
……
這一幕早在他心中被設想了上百次,倘若能找到一條生路,他都不會瞞昭昭到今日。
於榮和晁衍,帶著幾個誓死追隨的部下,把沈策團團圍在當中。
沈策已經能預見,稍後的一場血戰。
這些昔日手足會如何兵器相見,不死不休……
到今日這一步,想要平息這一場自相殘殺,只有一條路能走:承認自己不是沈家後人。冒充名門子弟入朝為官是欺瞞朝廷,欺瞞天下的死罪。士族庶族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這些有階品的將們全是族譜詳盡的望族子弟,更會不齒於自己過往追隨沈策的經歷。
一旦開口,他今生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沒人會再維護他,自然也不會有自相殘殺。
他按住晁衍手中的刀,佈滿血絲的眼,望著面前這些昔日的兄弟,尤其近前的這幾個,和自己從荊州城活下來的人……短暫的不捨後,終是選擇了平息干戈。
“沈策,”他慢慢地說,“並非名門之後。”
於榮和晁衍變了臉色,握著劍的手指都僵著,大驚失色地回頭,齊齊看他。
“我只是一個冒名之人。沈昭昭才是真正的沈家後人,她從未違背倫常,若有錯也是錯在……”相信我,信我能渡江一戰,帶她去北境,相信這是一條生路。
方才的譁然和爭吵,都消了音。
聽到這一番話的是幾十米內有品階的人,在片刻震驚中,回神的人眼中滿布了各種情緒,憤怒,不解,深受羞辱……等等。
一個頭盔,被丟在地上,是剛剛還在維護他的裨將軍。
昔日勸阻過他,追隨過他的,偏將軍、裨將軍,至中郎將、校尉……全都把一個又一個頭盔扔到了地上。頭盔反出的銀光,堆積成山,晃照著他的眉眼。
第4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