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政的現在,清平只能將其收入懷中,貼在心口之上。
以時時告誡自己,勿忘、勿忘。
“走吧,走吧。”季厚峰開始催促他們離開了。
“老師!”他們二人朝季厚峰跪下,長長一拜。
“記住!你們是明德書院的學生,在明明德!匡扶社稷!”季厚峰說著,眼角流下兩行濁淚。他遭酷刑時面色淡然,此刻對著自己最得意的兩名學生卻忍不住老淚縱橫,“吾一身何足道?可憐蒼生!可憐蒼生!”
昏暗的地牢內,滿身是傷的老人跪坐在稻草之上,膝下的草已被鮮血染成鮮紅,花白的頭髮在風中發顫,可他卻挺直著腰,猶如以前在書院傳道受業時一般。
季厚峰望著兩個弟子的背影,嘴角微揚,“孩子,我現在給你們上最後一課。”
這是清平最後一次見季厚峰。
次日便傳來訊息,國賊季厚峰,私通蒙越,致莫科城一戰大敗,在牢中畏罪自殺。
清平愣了許久,心頭巨震,就好像上個世界看到臨州刺史自城牆一躍而下的那一幕。文弱書生,亦有錚錚鐵骨,亦有匡國之志。
季厚峰用生命給他的學生上了最後一課——何為捨生取義。
清平已有數日未曾是上早朝了,雖病體難支,卻還是頂著墨硯埋怨的目光穿上了朝服。
一病數日,本就寬大的朝服套在她身上愈發顯得空蕩,玉帶勾勒出纖細的腰肢,讓她看上去十分單薄瘦弱。
如狂風中飄搖的嬌弱花朵,一不小心就會折了腰。
可墨硯知道,謝清平並不嬌弱。
這人長於明德書院,從小就與那些聞名天下的大家平起平坐,聽的是聖賢之言,養的是一身傲骨。
十六歲時,她壓過二位師兄的風頭,成了當朝最年輕的狀元郎。
騎馬遊街之時,洛安城萬人空巷,無論男女,皆為她傾倒。
絕代風華,無雙國士,不過如此。
若非要以花相喻,墨硯覺得,大人應當是一簇梅花——不畏風雪,凌寒而開。
可惜以前的大人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太過驕傲了。她一路走得太順,生在光明之中,眼裡容不得一點黑暗。
昔日賈進忠剛掌權時,也想拉攏這個手握大權的少年英才,幾番登門拜訪,卻被謝清平轟了出去。最後一次,她放出十幾條野狗,把賈進忠嚇得三魂失去七魄,最後扔下鏗鏘有力的一句話——
“吾不與醃畜同伍。”
從此賈進忠便對她恨得咬牙切齒,誓要將明德黨一網打盡。
可是自從大人醒過來之後,就好像變了許多。
墨硯將清平扶上轎子,望著遠去的車轎輕輕笑了。
若說以前的謝清平是一條大江,波濤滾滾,來勢洶洶,現在的清平就好像一望無際的大海,表面平靜無瀾,內裡卻不知藏有怎樣的深沉殺機。
墨硯摸了摸頭上戴的新簪子,眼中閃過一抹柔情,“該去給大人熬藥了。”
轎子自廣成門停下,清平被人扶著下轎,抬頭仰視這歷經百年的巍峨城牆。
城牆飽經風霜戰亂,上面佈滿各種刀箭劃痕,卻巍然不倒,守護著西靖皇宮。
十年前,謝康帶著他三個剛入仕的學生走入西靖宮廷,指著廣成門對他們說:“君子生當如此。”
當如此,生不折腰,死不低頭,默默守護社稷蒼生。
又兩臺小轎在廣成門停住,從中走出兩個老熟人。
段詢白了一眼那端肅冷峻的男子一眼,低聲罵了一句:“醃畜。”
陸翦面無波瀾,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呵,”段詢快步走到清平身旁,問:“師妹,你在這做什麼?一同進去?”
清平點點頭,問:“師兄可還記得十年前老師在這裡說過什麼嗎?”
“我自然記得,”段詢又瞪了陸翦一眼,咬牙切齒地說:“只是,有些人早就忘了。”
陸翦腳步一頓,沒有與他爭辯,只是負手靜靜地走入了宮門。
他們同中三鼎甲,跟隨著謝康的腳步走入這巍巍宮門時,正值少年意氣,只想一展平生抱負……那時,還不會想到,十年後會是這樣一番情形。
清平嘆息,對段詢道:“師兄,我們進去吧。”
行走時,她見四下無人,稍微靠近段詢,小聲跟他說道:“以後不要尋陸翦的麻煩了。兵部尚書空缺,他既然投靠賈進忠,以前又是兵部侍郎,自然有八成把握拿到這個位子,我們不能得罪他了。”
段詢聲音帶幾分哽咽,“我知道……可是,他賣師求榮,害得恩師無辜慘死,可還有一絲良知?我還聽說他不日就要娶賈進忠的女兒了……相識二十餘載,他竟是這樣一個人!”
“師兄,我們必須忍耐。”清平看著他。
她的眼睛清澈深邃,就好像一口無波古井,讓段詢也平靜了下來。
“好嘛好嘛,都聽你的。”段詢低著頭嘟囔,“師妹,你真的變了許多。”
金鑾殿上,小皇帝穿著一身龍袍,懶懶散散地靠在龍椅上,手裡頭磕著瓜子。看到那一襲紅衣時,她心中一喜,差點跳了起來,對身旁面目慈祥的老太監說道:“亞父亞父!老師來看我啦!”
賈進忠笑得很和藹,“奴家去讓人請左相坐下。”
“賜座!賜座!當然要賜座!老師身體還沒好呢!”小皇帝本來想衝下去拉著心上人的手一解相思之苦的,可是一想到謝清平昔日怎樣待她,不由打了個寒噤,手裡的瓜子也啪嗒掉在身上。
她慌忙讓賈進忠撤掉桌上果盤,正襟危坐,努力裝出一副勤政的模樣來。只是口裡卻不斷說著——“老師好像瘦了啊。”
“亞父亞父,你看,老師穿紅衣真是好看。”
“老師剛剛是不是看了我一眼呀?”
至於朝堂之上爭議什麼,一個字都沒有入她的耳朵,全是賈進忠在一手操辦。
清平心中嘆息,明白了原主為何如此怨懟憤怒。
她一心想把小皇帝教成聖明天子,明君良臣相輔相成,不曾想卻教出來一個荒唐的昏君,自己也成了禍國的妖姬。如何能忍?
她此刻不過閒散宰相,手中無實權,說話也沒什麼分量,就攏袖靜靜看著朝上官員爭辯。
說爭辯有些言過其實,朝上大半是賈進忠的人,還有小部分如鵪鶉般安安靜靜不敢出聲,也只有段詢敢說幾句實話。
然而清平心中愈發焦灼,老師身亡,陸翦投敵,賈進忠只怕不久之後便會對他們二人伸出毒手,可眼下形勢,於他們大不益。
小皇帝是指望不上了,不過她卻有些慶幸小皇帝如此昏庸,也許是表現得如此昏庸,若不是這樣,只怕她早被賈進忠用各種法子給弄死了。
至少那人現在還好好活著……
她想起以前在書院陪老師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