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簷眼神微動,朝左邊那張書案掃了一眼,最終微不可見地點頭。夫子接收到慕容簷的指示,驚愕又意外。琅琊王做事什麼時候顧忌過別人?他連太子的命令都愛答不理,何況還是在積蓄力量復國的這種緊要關頭。
可能是他們現在行事終究需要虞清嘉這個吉祥物掩飾吧,這樣一來,確實不好太忽略她。夫子努力給自己找出一個原因,然後攤開方才的書卷,再度從頭細細解釋。
好容易熬到休息的時候,虞清嘉實在忍不住,悄悄挪到狐狸精身邊,輕輕懟了懟他的胳膊:“你和我說實話,你真的聽懂了嗎?”
虞清嘉一過來,她寬大的衣袖立刻把書案上的卷軸覆住。慕容簷本來不想理她,可是轉念一想他若是不回答,恐怕虞清嘉又要沒完沒了。慕容簷只能淡淡應了一句:“嗯。”
虞清嘉是不太信的,自己是世家之女,從小讀書習字,聽到五蠹依然覺得非常吃力,她不覺得景桓一個沒什麼文學素養的姬妾能輕鬆跟上。
“你不要死要面子,你說實話我又不會笑你。如果你也聽不懂,我們可以和夫子說,讓他下一節課講得慢些。”
慕容簷看著完全被壓住的筆墨,忍無可忍,伸手捉住虞清嘉的胳膊,直接將她整個人都從自己的書案移開。虞清嘉在經歷被人用一根手指頭推開後,又再次經歷整個人被挪走的人生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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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府上下的奴僕們人人皆知,府上千金和太守新領回來的姬妾不太對盤。太守雖然發話讓兩人在一處上課,取個相互作伴的意思,可是無論課上課下,兩人誰也不和誰說話,樑子可見極大。
虞清嘉如今看慕容簷極其不順眼,每天都在處心積慮地找對方的把柄。可是慕容簷這個小妾也是奇怪,大清早天都沒亮,他就起來去後面練習射箭,往往等虞清嘉請安時看到他,他已經活動完身體並且洗完澡換了身衣服了。早飯過後,兩人一起去上課,上午文,下午武,下課之後慕容簷就回房,此後一晚上都不會出來了。
這和虞清嘉預料的搔首弄姿上躥下跳的狐狸精戲碼一點都不一樣。
對方的作息比她這個世家小姐還世家小姐,虞清嘉一直沒捉到對方的不妥之處,她的教訓狐狸精大計也只能無限期擱置。虞清嘉眼巴巴盯了半個月,發現慕容簷唯一能稱得上不妥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不穿襦裙,只穿胡服。
胡服是從北方傳過來的,遊牧民族需要騎馬打獵,自然不會穿被中原視為正統的上衣下裳,而是更習慣窄袖長褲的胡服。南朝士大夫對這樣的野蠻作風嗤之以鼻,可是北朝兩國的掌權者都有胡人血脈,他們習慣了穿胡服,上行下效,北朝民眾對胡服的接受度也比南朝高些。可是這種窄袖衣服也只在軍隊和下層民眾中流行,上層貴族男子私下裡會穿,但是重要場合依然會換上寬袍大袖的正統衣冠。
男子都是如此,更何況女子?幾乎沒有正經人家的小姐穿胡服,胡服誠然方便,可是貴族要方便做什麼?就像虞清嘉,她的衣服便是寬大的上襦,下系繁複的間色裙,裡裡外外要穿好幾層。所以慕容簷的穿衣作風,委實非常驚世駭俗了。
虞清嘉最開始也無所謂,可是父親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突然想讓虞清嘉學騎射,而且還不等她同意就直接塞了進來。虞清嘉每次搭弓都會被袖子纏住,而另一邊的狐狸精窄袖束腰,砰砰砰發箭。虞清嘉強行被降為對照組,忍了幾天後,虞清嘉徹底豁出去了,也讓丫鬟裁剪了一套胡服。
她天真地以為是衣物拖累了她。
虞清嘉換上了一身紅色胡服,通身是鮮豔亮麗的紅色,衣領袖擺還被白芷繡上了黑色的花紋。白芷原本是強烈反對虞清嘉換胡人衣服的,可是等虞清嘉穿上半成品走了一圈後,白芷默默閉了嘴,後面還親自給虞清嘉修改了腰線,點綴了花紋。虞清嘉穿著寬大飄逸的襦裙時柔弱清豔,彷彿時刻要隨風而起,換上胡服後她容貌中的柔被沖淡,越發突出了美。
虞清嘉用力撐著弓,可還是沒堅持多久,右手很快後力不繼,指尖的箭羽倏地飛了出去,在低空搖搖擺擺晃了片刻,蹭的一頭栽到地上。
虞清嘉嘆氣,她已經使出了吃奶的勁,可別說籌數了,她連靶子都射不住。正在這時,隔壁“嗡”的一聲,隨即前方傳來箭矢入靶的聲音。
虞清嘉默默磨牙,她莫非要輸給一隻狐狸精嗎?虞清嘉咬牙舉起弓箭,再次搭弓上靶。她這次使了全身的勁,等弓弦繃得不能再繃,她才猛地鬆手,讓箭矢從指間飛了出去。
這次她倒是射中了靶子,只不過不是她的。短短片刻內慕容簷已經射出第三箭,然而這時冷不防從旁邊衝來一隻箭矢,將他的箭翎撞歪,本來正中靶心的箭頭也由此被影響。
慕容簷終於放下弓,朝虞清嘉投來今日的第一個正眼。
事態發展完全在虞清嘉預料之外,這樣顯得像是她故意撞歪一般。事實上,她倒是想。
虞清嘉高冷又鎮定地瞥了他一眼,說:“看什麼看,夫子走的時候說了,讓每人射二十箭。”
二十箭在慕容簷看來連喝水都不如,顯然武夫子這樣說是為了糊弄虞清嘉,慕容簷早已精通騎射,他哪裡需要夫子佈置任務。而虞清嘉方才的行為,在鮮卑族裡被視為極大的挑釁,撞歪對手的箭矢,顯然需要相當高的技巧和準頭。
不過,這個弱的連弓都挽不圓的女子?慕容簷心中不屑,她挑釁他,下輩子吧。
慕容簷凝神挽弓,旁邊傳來呼哧呼哧地使勁聲。精神被幹擾,放箭時就失了準頭,慕容簷面無表情地放下弓,漠然道:“第二指不要壓著箭翎。”
“什麼?”
慕容簷已經冷淡地轉過臉去,他說話從來不說第二遍。虞清嘉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慕容簷在指點她的姿勢。
虞清嘉難掩驚訝,狐狸精竟然會這樣好心?虞清嘉輕輕哼了一聲,低聲喃喃:“用不著你假模假樣。”
雖然這樣說,虞清嘉放弓的時候還是不免刻意調了一下,結果這樣一來反而壞了事。這不是她熟悉的姿勢,弓弦嗡地一聲鬆開,飛快地擦過她的小臂。
鍊鐵工藝有限,即便弓弦刻意打磨過,邊緣還是有不少粗糙的毛刺。虞清嘉嘶了一聲,趕緊去看自己的手臂。
即使隔著一層衣服都被擦出血了,虞清嘉從未受過這麼重的傷,眼睛很快反射性湧上水光。慕容簷本來不在意旁邊的動靜,聽到虞清嘉驚呼的時候他隨意回頭,猝不及防看到鮮紅的血液從面板中滲出來,慕容簷瞳孔一縮,手指立刻蜷緊。
慕容簷霍得轉過頭,眼睛盯著光禿禿的地面,十指鬆了又緊,努力剋制血脈裡叫囂的對鮮血的渴望。
前幾日虞清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