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抬起頭古怪地看了這道士一眼,“你是誰?”
“我是…他的故人,路過此處,來看看他。”
“故人”,軍需官眉頭一皺,額上深深的皺紋擠在一處,想了片刻沉聲道:“前面山坡上去,順著土路走二里地。”
說罷埋頭書冊,再不理睬這乾淨清秀的道士。
風臨淵對他微一拱手,四下看了看混在營中為數不多的玄甲士兵,面沉如水地往那軍需官指的路走去。
翻過山坡,視野陡然一闊,坡下一片平地靠著群山,起伏著一座座小小的土包。
風臨淵停了腳步,面無表情地眺望這預示著不詳的場所。
他四處遊蕩,曾見過許多次這種地方,戰死計程車兵無處安葬,便就近大營尋塊平整的土地,草草埋了了事。
——世人稱之為亂葬崗。
“叛軍已經壓入函谷關,戰事吃緊,前線甚是辛苦。”
“聽說最近……死了不少兄弟。”
“你是誰?”
“前面山坡上去,順著土路走二里地。”
……
風很大,呼嘯著捲起風臨淵的烏髮雪袍,寬大的長袖衣襬獵獵振響,如同寒鴉嘶鳴。
他慢慢走到最新的那座墳前。
土很新,匆忙隨意地攏在一起,一塊木板斜插其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
燕驚蟄。
木板邊上鑿了個洞掛著枚雪白狼牙,那是雁門關的傳統——男人到了成年,就自己去雪原上獵一頭狼,敲下一枚牙齒留給未來的媳婦。
若到死都孑然一身,便掛在墳上做個見證。
這樣不起眼的小墳包在荒原上零零散散綿延起伏,每塊木板上都墜著一枚狼牙,刻著一個陌生的名字,一捧新土下安睡著曾經無比鮮活的靈魂。
風臨淵蹲下身,白皙指尖從潦草的字跡上慢慢劃過,那墨色濃黑如鴉羽,絲絲縷縷嵌進了木頭的紋路,刀鋒般劃得他肌膚生疼。
燕,驚,蟄。
他叫燕驚蟄。
黑髮白衣的純陽道子慢慢將額頭靠在那木板上,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淺笑。
他甚至都不曾見過他,卻知道那就是他。
他就是知道。
他尋遍紅塵的欲想,他窺探天命的情劫,他痴纏無度的孽障,如今就長眠在了這地下。
他終於找到了他,而相遇即是永訣。
這樣的相遇……
或許很久以前就已經註定。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師父為他批命時朦朧的話語。
那與他痴纏半生的夢境。
還有這許多年來,在華山上獨行過的無數個凜凜寒冬。
或許每一縷從他身側滑過的微風,都曾經無聲地訴說過這注定到來的命運。
他看到光與暗糾纏交錯,看到時光如浪濤湧動起伏,看到過去與未來從指尖緩緩散落。
——在那些似夢似真的幻像深處,隱隱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鶴鳴。
四野枯敗,寒鴉驚啼,天際陰沉流雲紛亂,惶惶如這亂世山河。
——卻在那沉沉欲摧的雲海邊隱隱翻騰著薄金的天光,只待黑雲散去,便又是金烏啼鳴,普照天下。
待到來年開了春,這枯黃的原野會再度茵茵如昔,累累泉下泥銷骨,終將在不盡的枯榮中歸於大地。
四時輪轉,日升月恆,不為舜生,不為桀亡。
世間一切情愛,皆如虛空夢一場。
——唯有天道恆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