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深陷情慾,我不想看開,天也奈何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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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非嫣傷勢未復原,因此便由司徒的妖力來維持通往陰間的通道。牡丹原是一直吵著想去陰間觀賞一番,司徒無奈,騙她去了之後就回不來了,她才縮回去。
夜間子時,天地間陰氣最重的時刻,也是開啟陰間之門最佳時刻。與非嫣不同,司徒不是擅長術的狐仙,所以開啟通道的咒文與術還是需要非嫣。這樣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四個人才踏上陰間路。
鎮明有些感慨地仰首望向陰間灰濛濛的天空,這裡與神界凡界完全不同,感覺上似乎千萬年流逝,這裡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改變。身邊流竄的熒火不多不少,不會消失,那是殘留在這裡的凡人的慾望。
辰星順手撈過一簇熒火,讓那團幽光在掌心跳躍,輕輕一捏,它就碎了,殘留在掌心一團灰,灰上有字,寫著:「嗔」。他嘆道:“原來如此,輪迴原是最清淨的地方。只有拋棄嗔,痴,愛,恨……種種情字,方能到達這迷津河彼岸吧?彼岸是什麼呢?”
司徒笑了笑,也順手撈過一團熒火,卻不去捏,放在手心裡把玩半晌才道:“對岸什麼都沒有,只是空。你若當真可以拋棄所有的情慾,不求不看不說不聽,那麼對岸是什麼都無所謂了吧?想不通的人永遠也想不通,神妖人都是一樣的。”
辰星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淡然道:“你很會說,自己可以做到麼?”
司徒昂然一笑,將那團熒火拋了出去,邊走邊道:“我何必做到?我就是深陷情慾,我不想看開,天也奈何不得我。我從不求彼岸,因此我無痛。”
辰星有些震動,默然地看他,良久,他才輕道:“你……畢竟是妖……而我……”
司徒點了點頭,勾起一個譏誚的笑,“你是尊貴的神,神是不可以有七情六慾的。但你既已擁有,那也是無法可施的事情吧?是你的心不堅定,它若一直向著清淨聖明無情無慾,你也不會有如此煩惱。它若一直向著愛恨情仇,醉生夢死,你也不會這樣苦楚。總之一句話,你的痛苦都是自找的,活該罷了。”
辰星有些著惱,正想說點什麼來教訓一下這狂妄的妖狐,卻聽非嫣在前面喊道:“到了!我們就在這裡看看吧,熒惑應該在不遠的地方。”
眾人停下腳步,不由自主地四處打量。過了一會,鎮明奇道:“非嫣,這裡與前兩次我們來時不是一個地方吧?”不但沒有那個小老頭道君,就連迷津河畔的血紅牡丹燈都不見,天色似乎要亮一些,可以將迷津河中的旋渦看得更加清楚。
非嫣走去河畔,蹲下來,半晌,居然伸手去撈迷津裡的水!鎮明大驚,急忙過去將她拉起來,急道:“你做什麼?不是說進了迷津就出不來麼?!小心一些。”
非嫣笑點著他的額頭,輕道:“這裡與原先的三步不回頭不同,這條道沒有名字,迷津河也不再是試煉之處,因為對來這裡的人來說,任何試煉都已經沒有意義。因為,他們來這裡的時候,心已經死了。天地間沒有什麼比絕望的魂魄更可怕的東西。你們看……”
她指向路盡頭,那裡延伸了無數條黑暗的道路,蜘蛛網一般交錯密集。
“他們不求解脫,什麼都不求。所以註定永遠在路上徘徊。這些路是沒有盡頭的,一旦走上去就下不來。這裡是陰間王最頭痛的地方,因為無論什麼人,委屈也好,痛恨也好,他們都是有希望的,可以被拯救,可以輪迴重新開始。但若是自己都不想拯救自己的人,誰也沒辦法幫,只得讓他們徘徊。”
鎮明有些心驚,聲音微微顫抖,“你的意思,莫非熒惑他……?!”
非嫣聳聳肩膀,“你暫時放心,他想走上那些路陰間王也不會讓他走的。和太白不同,他可是真正的從火裡化出的神!沒有魂魄,只有肉身來到陰間的生神,很容易引起輪迴的失誤,因為他們的力量太大。所以我猜他一直在附近某個地方躲著,不會太難找。”
辰星往前走著,定定地望著那些密集的道路,奇道:“我只是好奇,熒惑為什麼會來陰間?他是怎麼進來的?”
鎮明嘆了一聲,“那段時間你沒在麝香山,自然不知道。……算了,此事說來話長,以後再給你解釋。只是我想他能夠來陰間,恐怕是追隨著那女子的魂魄而來,不然他根本無法開啟三界之門。”
辰星一個勁地往前走,眼看就要踏上一條小道,一邊還回頭笑道:“什麼啊,不過是一條普通的路而已,說得太誇張了吧……?”
非嫣大急,衝過去就要拉他下來!“笨蛋!趕快下來!你當這裡是麝香山隨你走麼?!”
話音剛落,卻見頭頂有鮮紅的光芒一閃,似是從天頂劈下一道雷,轟鳴不絕。眾人都是大驚,飛快地奔過去看個究竟。只見紅光漸漸褪色,成了鮮亮的白,橫埂在天地之間,光芒之中立著一個巨人,頭帶金盔,身穿金甲,威武雄壯,面色肅穆。
那巨人手裡握著一把長刀,向前跨了一步,一低頭,目光正對上辰星。他心中一懍,不由後退了幾步,仰頭與巨人對望。
“你確定嗎?走上這一條路。”
巨人突然開口相問,倒讓眾人愣住了。辰星怔了半天,才道:“我……並沒有……”
巨人如同不聞,繼續說道:“走上這條路,你就永遠沒辦法回頭了,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你甘願嗎?”
辰星輕道:“不能回頭……?但我沒有要走,你看不出來麼?我是神啊!”
巨人聲音肅穆莊嚴,“你當真沒有希望了嗎?世間已經完全沒有值得牽掛的人嗎?如果你肯定,那就走過來,我為你打上印,你走下去吧。”
辰星見他如此傲然的模樣,登時惱了,火道:“是!沒有牽掛的人了!我偏要走下去!我倒要看看你怎麼給我打上印!”
他向前走了兩步,眼睜睜看著巨人將長刀舉起,刀身頓時浮現出許多黑色文字,太密太小,他看不清上面到底寫什麼,但也無非是一些鎮魂咒文吧!他倒要看看陰間的人怎麼對付他這個神!
非嫣大驚失色,扯住司徒的袖子叫道:“快!快去阻止那笨蛋!快去!”
司徒不甘願地“嘖”一聲,飛快地閃身過去,抬手便要抓辰星!電光火石間,忽聽那巨人大吼一聲!聲勢驚天地,迷津河頓時捲起無數浪濤。眾人立時站立不穩,駭然地望著巨人。只聽他顫聲道:“你是……神?神為什麼會來這裡?!”
辰星又驚又奇,急道:“你終於知道我是神了!誰說神不可以來?我這不是在這裡站得好好的麼!”
那巨人撫著刀身,這時,眾人才發覺刀上的文字從黑色的漸漸變成了天空一般的碧藍,色澤美麗之極。巨人將刀一橫,說道:“神之文字是藍色的,你是神,不允許進入陰間!請速速離開!不然我簾鵑就要出刀了!”
辰星大笑了起來,“什麼?簾鵑?那是誰?聽也沒聽過!老實告訴你,我們今日來是找人,你若乖乖讓開,我可以不追究之前的冒犯,但你要不識相,我就不客氣了!”
巨人沉聲道:“神界與陰間本不屬一類,我無須聽從你的命令。這裡是陰間,因此你必須遵從陰間王的意志!何況前方不是你的路,就算那裡有你要找的人,他也永遠出不來。你們放棄吧!”
辰星也不說話,掌心忽地暴長出一根水劍,寒光一閃,竟然直接往巨人劈了過去!非嫣幾乎急出火來,連聲叫嚷:“別做傻事!辰星!熒惑根本不會在前面!快回來!”
“呼”地一聲,辰星的劍居然劃了個空!從巨人身體裡直劈了出來,他卻一點損傷都沒有!只聽巨人在頭頂厲聲道:“凡間的事物在陰間是無法用的!你要再無理取鬧,休怪我刀狠……!”
話還沒說完,卻見辰星的袖子裡飛出大片白色的冰綃,劈頭蓋臉地將那巨人從頭裹到腳!鎮明無奈地捂住額頭,嘆道:“他倒有心,連鎖魂綃都帶在身上!”
辰星扯住冰綃,笑道:“這樣如何?給我記住,憑你,還沒資格向我發狠!好,現在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老實回答我就放了你!”
那巨人被綃困住,動彈不得,眼裡直要噴出火來,厲聲道:“你殺了我便是!只怕得罪了陰間王,麝香王那裡也不好交代!”
辰星笑了笑,“麝香王早就不在了,現在五曜都是閒神。罷了,我不逼你,但只有一個問題要問,你若願意回答,我就馬上離開!你看如何?”
巨人恨道:“要殺便殺!你這個惡神!我死也不會告訴你什麼的!”
辰星神色一懍,森然道:“那就如你所願!哪怕你是魂魄,我也要你魂飛魄散永不輪迴!”他攤開掌心,眼看著緩緩刺出一根水劍,一直往上竄,直竄了一人多高,原來是一把巨大的水刀!
他將水刀握在手裡,舞了兩下,冷笑道:“我就不信這次還劈不中你!”語畢,刀光一劃而過,直從他腰間橫砍過去,眼看便要將那巨人從中斬為兩截!
半空中忽然傳來一個似男似女的怪聲,“辰星大人手下留情!”然後辰星只覺眼前一花,扯著冰綃的那隻手一輕,所有的冰綃瞬間碎裂開來,飄飄灑灑,飛了漫天都是。
眾人定睛一看,卻見那巨人跌坐去一旁,而道正中立著個矮小佝僂的身影,那人穿著可笑的七彩羽衣,長長的山羊鬍子,似怨似笑的鼓眼睛,不是道君是誰?!
非嫣失笑一聲,衝過去一把抱住他,叫道:“道君道君!你老人家怎麼會來這裡呀?好巧喔!你的鬍子長了不少,快讓我扯扯!”
道君恨恨地捏著她的臉,氣急敗壞地吼道:“你個死丫頭!每次都和我胡鬧!你怎麼屢教不改?!這次居然給我帶了兩個神過來!你是不是想讓我被陰間王罵死啊?!”
非嫣轉著眼珠,膩聲道:“我知道啊,所以才把鎮明的魂魄帶過來,但辰星是水化的神,沒有魂魄,人家沒辦法麼!這次就是怕麻煩你,所以我才想自己找人啊!沒想到還是把你招來了。”
道君長嘆一聲,“我就知道是為了他!麝香山不安生,連帶著陰間也受牽連,麻煩死了!但你們要找的那人,連陰間王都不太敢去管,你們若能把他帶走,也算為陰間做了點好事。我告訴你們他在什麼地方,跟我來吧。”
說著,他轉身向辰星和鎮明作個揖,聲音變得恭敬:“道君見過辰星大人,鎮明大人。請辰星大人饒恕簾鵑的罪過,他自幼生在陰間,不曾見過世面,得罪之處,還請海涵。”
辰星收起水刀,隨手揮了揮,淡然道:“無所謂,就當找點樂子罷了。你快帶我們去找熒惑吧,時間緊迫。”
他定睛望向碎裂一地的鎖魂綃,眼底不見笑意。能將神界的鎖魂綃輕易扯裂成碎片,這個叫做道君的可笑老頭實在不簡單,那可是能夠鎖住最窮兇極惡魂魄的聖器啊……
道君在前引路,走了半日,道旁開始出現血紅的牡丹燈。非嫣驚奇地望著周圍,笑道:“好道君!告訴我你是怎麼繞過來的呀?方才我可沒看到路!”
道君哼了一聲,“告訴你?算了,你是個惟恐天下不亂的狡猾狐狸,這陰間要被你摸熟了路,就真永無寧日了!”
說話間,天空漸漸暗了下來,但那些碧色的熒光卻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地浮在半空,將迷津河水映成墨綠色。路盡頭有些許的亮光,仔細看去,原來是無數條延伸開的道路,與方才那地方一模一樣,但這裡的路有各種各樣的顏色,鮮豔無比。
非嫣奇道:“怎麼來這裡?熒惑在這裡嗎?”
道君停了下來,抬手指了指天上,說道:“就在那上面。他不算真正身處陰間,只是被困在你們麝香山和陰間的夾縫裡而已。只要破開結界,就能看到他。能不能讓他離開,就看你們的本事了。還有……”
他忽然住了口,蹙起眉頭,似乎有些苦惱的模樣。非嫣忍不住抓了抓他的鬍子,輕道:“還有什麼?說啊。”
道君瞪了她一眼,扯回自己的寶貝鬍子,嘆道:“還有,若能勸得他出來,就讓他將那女子的魂魄交出來,放她自由輪迴。人死後,若魂魄被困住,便無法輪迴,再等些時日,連屬於她的路都會消失,那她就永遠是魂魄了。”
非嫣瞭然地望了一眼鎮明,他也正在看她,兩人都有些恍然大悟:難怪熒惑不肯離開!恐怕是炎櫻的魂魄在這裡!
鎮明望著頭頂灰色的天空,淡道:“怎麼辦,誰先去開啟結界?熒惑的脾氣一向不好,妄動只會被他攻擊。我們須得想個兩全的方法。”
司徒笑了笑,“現在這情況,想什麼方法都是廢話。最應該想的是見面之後怎麼躲開他的攻擊。我先去吧,畢竟以前曾與他鬥過,有些經驗。”
鎮明定睛望著他,半晌才道:“謝謝……還有,小心。”
司徒回給他一個妖嬈的笑,轉身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從袖子裡掏出一個錦囊。他輕輕開啟,取出裡面的事物,卻是一蔟火紅的毛髮。與非嫣的一樣,妖狐用自己的毛髮做觸媒,用來開啟各種古怪結界。
他將毛髮拈在兩指間,口中唸咒。半晌,頭頂的天空忽然有烏雲散開的趨勢,漸漸地,那一塊小小的天空開始發亮。司徒吸一口氣,暴喝一聲:“開!”
旋風頓時颳了起來,越來越猛烈,將眾人的衣裳都吹亂。非嫣捂住頭臉,在風裡大聲叫道:“司徒,我陪你一起去!鎮明後些進去,辰星你最衝動,給我最後進去!”
辰星一笑,正要說點玩笑話,忽聽身後傳來轟然聲,似是有什麼東西從天上墜了下來。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看,渾身都僵住了!
不遠處,天空的烏雲正在漸漸癒合,地下趴著一個人,渾身是血。那人顯然連站起來都很吃力,撐了半晌,才勉強站起來,掙扎中,那人頭上的帽子掉了下來,一落在地上登時化成碧色的熒火,消失無蹤。
那人有一頭豔麗如火的紅髮……
辰星只覺整個人好象在瞬間死了過去,竟然動也動不了,怔怔地看著那血人慢慢蹣跚著走過來。每走一步,她的腰就挺直一些,身上的血汙也乾淨一些,從她周身散發出無數碧色的熒光,浮在半空,沒有消失。
慢慢地,辰星覺得喉嚨在抽搐,一陣劇烈的疼痛,他的渾身居然也在劇烈地顫抖著,無法抑制。
那人走了過來,最後一步,終於全身都變得乾淨,她抬起了頭,眼中有淚,嘴角含血,神色悽苦。
辰星張開嘴,覺得舌頭不聽使喚,他居然叫不出這個人的名字。
只聽道君嘆了一聲,走過去輕道:“又是一個冤死的魂魄!是什麼人做的?好殘忍……心脈都生生砍斷了……”他扶住那搖晃的魂魄,柔聲道:“別怕了,什麼危險都不會再有。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死死盯著辰星,有千般恨,萬種悔,最後,凝成兩顆淚水,從眼眶裡滑落後瞬間化做虛無。
“我叫……曼佗羅……”
她冷冷說著,唇角又滑下一綹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