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
令飄風兮先驅,使湅雨兮灑塵。
靈雲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
一陰兮一陽,眾莫知兮餘所為。
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何為?
——《九歌·大司命》
這年歲末,北方強國勍國遣使來洺城,商談聯樗攻芑之事。
使臣周潯稱,芑國一向對周遭諸國虎視耽耽,有吞併之心。勍國新近得探子信報,知芑國正秘密練水軍,有意渡江進犯隔江相望的勍國,若得逞,再借勢逐一滅樗、郛、樾、晏諸國,稱霸天下。所以勍國國君欲聯合樗國,先出兵攻芑,若能滅芑自然最好,倘不能攻下,合兩國之力與其交兵,也足以令芑元氣大損,從此一蹶不振,無力再進犯他國,受其威脅多年的樗國更可高枕無憂。
以莘陽君憑禕為首的多數重臣紛紛反對,憑禕態度尤其堅決,道勍國此舉明顯是計,芑國若要吞併他國,必會先滅同處江南的相鄰弱國,絕無可能冒渡江之險去攻打國力強盛的勍國。勍國必是想離間已聯姻和平共處的芑樗兩國,挑起兩國戰爭,待兩敗俱傷再坐收漁人之利。
玄湅亦以為然,很快下令將周潯囚禁在洺城,不許其歸國。
憑禕再進諫,力主斬使立威,玄湅卻遲遲未表態。憑禕便繼續率群臣頻頻進諫,請斬周潯以懾勍國,並鞏固與芑國之誼。
玄湅仍未作決定。某日在後宮獨思良久,忽然將伏波喚來,告之此間情形,問她:“依你看,這周潯是斬是放?”
伏波略一思索,答:“放好。若斬了他,恐怕勍國一怒之下會出兵攻樗。”
玄湅道:“這倒毋須擔心。勍國雖強,但現要渡江攻打我國也尚無把握,何況北方諸國對它何嘗無覬覦之心,若它傾舉國之力來滅我,必也有黃雀在後之憂。”
伏波嘆道:“就算勍國不會全力進犯,但使臣被斬是莫大恥辱,為了一國顏面也會出兵。兩國交戰,必有傷亡,於國於民都是不好的。不若先放出周潯,賜以厚禮,好言撫慰,雖不接納勍國建議,但也可讓他回去通兩國之好。我國與勍通好,芑若日後有心犯我,也會多一重顧慮。”
玄湅似笑非笑地看她,道:“你這般為勍說話,倒像是有些私心。”
伏波一凜,旋即跪下:“大王英明,我這些小小心思,自然一看便知。是,伏波確有私心。聽說勍國對周潯頗為重視,有意出重金珍寶,並許嫁王女,以贖回周潯。故擔心大王不主動放周潯,勍國必嫁王女來贖,屆時王女入宮,大王就會將伏波棄若敝履了。”
罕見地,玄湅的雙目閃過一點溫暖的光,他一向冷硬的臉竟有了些許柔和的感覺。笑得那麼輕柔,像是怕驚動了她,他雙手攙起伏波,對她說:“我即刻下旨,放了周潯。”
伏波欠身行禮送他離去,待他走遠,再抬頭,呈出一縷冷笑。只要肯花點心思,哄他高興並不是難事。周潯之事,她是有私心,卻不是怕勍國王女入宮分寵,而是,僅僅是,她希望憑禕不開心。
每次想起玄湅轉述的憑禕的話,心就開始滴血。她常勸自己,玄湅興許是騙她呢,憑禕怎可能把自己推入他人懷抱,但那兩句話始終迴旋於腦海,永遠無法消除。她甚至能設想憑禕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和他那時那據說“淡淡”的笑容,以至憶起時,就仿若親眼目睹憑禕如何在她面前說出。
她也許可以原諒憑禕當初的失約,卻決不原諒他說的這寥寥數語。
此後玄湅常就政事問她,而她的原則很簡單,選擇與憑禕相反的立場便是,玄湅亦每每爽快接納她的意見。伏波心下也明白,其實他早有定論,何嘗需要徵詢她意見,問她,不過是聽想要的答案自她口中說出,但求舒心罷了。
看著玄湅的微笑,她會猜想她的推波助瀾會令憑禕的神色如何抑鬱。她以為自己會因此很開心,然而並非如此,從那以後,她真的不曾快樂。
“自從你入宮後,每次見你,你都是怏怏不樂的模樣。”一日,進宮探望伏波的岑颺不禁嘆道,“我都快記不起你笑時的神情。”
伏波便微笑:“怎麼會,我也常常笑,就如現在。”
岑颺搖頭:“不是這樣。真正的笑出自眼睛。”
伏波黯然,斂下唇角弧度,輕嘆一聲。
岑颺苦笑道:“你如今越來越像當年的沅夫人了……我真後悔,當初不應帶你與王室接觸,更不應答應送你入宮。”
“我們有選擇麼?”伏波說,“命該如此,我從來沒怨過父親。”
岑颺沉默,須臾,看著伏波說:“如果有可能,不如逃離此地,我怕你再這樣下去,將難以避免沅夫人的命運。”
伏波一笑置之:“怎有此可能。”
岑颺卻認真起來,凝眉懇切地說:“只要有心,總有法子的。你好好想想。”
伏波啟唇欲再說,卻忽地背脊生寒,似有一道莫名冷光直刺而來。
回首,看見玄湅。他面色陰沉,目光在她與父親臉上徐緩移動,最終落定在岑颺身上。
岑颺跪下請安,玄湅久久未應。心不安地加速跳動,伏波有不詳預感。
果然,岑颺離都還鄉後不久即有噩耗傳來:岑颺在返回幽篁山途中路遇流寇,遇害身亡。
從那天起,伏波不再說話。得知父親死訊那天她哭過,而後再無任何特別悲傷的神情,除了不說話,一切舉止行事還跟以往一樣,玄湅召她,她亦如常侍寢,看不出她對他有何異樣情緒。
玄湅百般試探,再軟硬兼施,仍迫不到她說話。一次宮中晚宴,他刻意讓憑禕坐在離伏波頗近之處,然二人各自漠然端坐,就算偶爾目光相觸也會自然移開,那一刻並不尷尬或驚惶,平穩掃過,感覺不到一絲滯澀。
憑禕起身祝酒,玄湅命他轉敬伏波,憑禕遵命敬伏波,伏波欠身,再雙手舉杯,一言不發,飲盡杯中酒。
“岑姬未謝莘陽君,失禮了。”玄湅笑道。
伏波聞言起身,向憑禕一福以示歉意,憑禕也一揖還禮。
玄湅瞥了瞥伏波,對憑禕解釋道:“她因父親去世,過於哀傷,以至無法開口說話。”
憑禕頷首,向伏波道:“夫人節哀。”
“要治她這心病只有一個法子,捕到害了她父親的兇手,為她復仇。”玄湅漫飲一杯酒,再看憑禕:“我忙於政事,苦於無法分身為岑姬解憂,未知王弟可願代我行此事,尋捕她的殺父仇人?”
伏波一怔,側首看憑禕,殿中其餘諸人都覺這要求頗怪異,不解玄湅何意,也都朝憑禕望去,一時鴉雀無聲。
而憑禕思索的時間不過一瞬,很快展眉應道:“憑禕領命。”
玄湅徐徐點頭,加重了語氣說:“聽說,那人是芑國來的流寇。”
半月後,伏波生辰,玄湅設宴於宮中,讓宮眷齊來相賀。其間莘陽君求見,玄湅召他入內,他緩步進來,著素色衣裳,右手提一個黑帛包裹的方盒。
雙手舉起方盒,他說其中是給伏波的賀禮。宮女接過轉呈伏波,伏波開啟,裡面赫然是一人首級。
看清了的宮人不由驚呼,伏波卻毫不懼怕,伸手握住那首級鬚髮,將他提起,凝神細看。
這人她認得,是宮中的侍衛,武藝精妙,玄湅曾當她面贊過。
玄湅原有的笑意斂去,直視憑禕,目中冷光可凝出千尺寒冰。
憑禕亦回視他,平靜地開口:“憑禕不敢有負大王所託,已捕殺了殺害岑先生的兇手。”
玄湅無語,目光也不曾自憑禕身上移開。眾人沉默,無人妄動,一觸即發的危險,連空氣彷彿都不敢流動。
忽聽伏波輕笑一聲,提著首級慢走至憑禕面前,緩緩對他說:“莘陽君,你誤會了。”提高首級以示他,看入他眼眸,“殺我父親的人不是他,是,芑國人。”
“是麼?”憑禕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是憑禕弄錯了,抱歉。憑禕自會向大王請罪。”
玄湅也淺笑,道:“此事以後再說。無論如何,今日岑姬開口說話皆拜莘陽君所賜。莘陽君請坐,不妨暢飲幾杯。”
憑禕道謝,坐下,接過宮女手中酒壺,自酌自飲,就此緘默。
次日,他以誤殺禁中侍衛為由,引咎請辭,請大王允許他隱居幽篁山思過。玄湅作禮節性挽留,經他再三堅持,才“勉強”答應。
憑禕啟程時,玄湅親臨洺城南門相送,漠然負手立於城樓上,接受憑禕最後的跪拜。
那時,宮中的伏波在庭中漫步,仰首看簷間孤燕徘徊飛旋,良久。忽然將溪蓀喚來,吩咐:“給我採一束杜若。”
溪蓀嘆道:“姑娘,杜若花期早已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