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 君思我兮然疑作。
——《九歌·山鬼》
清泠的樂音斷續傳出,幽篁山上,蘭亭之中,似與山風和鳴。
岑颺循樂音而去,匆匆趕至蘭亭邊,喚此間人:“伏波。”
亭中女子停下調瑟的手,款款起身,揚眉以問:“爹?”
風拂她裙袂,飄舞翩躚,如三尺碧水。岑颺微怔,見她身影窈窕,才想起她年已十六,便有些猶豫,不知是否還應讓她做原定的事。
她再問,終於,岑颺還是說出口:“明晨去山巔採集一碗露水,”舉目望向山腰竹林深處自己的屋舍:“準備煎藥。”
伏波便好奇:“家裡來了患重病的人?”
岑颺點頭:“自都中來的貴人。”
五六年間,都中發生許多事,例如樗王璆琅薨,太子玄湅繼位,王太后宜素名為輔政,實則獨攬大權,直到今年,王太后患病,拖了數月不見好,病勢倒越來越重。起初聽人報說有人自都中來,求醫於幽篁,岑颺以為與王太后有關,卻沒料到,是他,竟然。
是他,竟然。
伏波託著煎好的藥,凝視躺在竹榻上的男子,初涉夢境般恍惚。
他兀自昏睡。但,衣裳素淨的雲紋,芳水沐發的餘香,似是閒時的小憩,他雙目輕瞑,寧和地安睡,就連這病中的神情都無可指摘。
她輕緩移步接近他。久遠的記憶自心底蔓延,因了他的光亮,綻出第一朵花。
公子憑禕。
從此她每日為他採露煎藥,就如當年服侍他母親一樣。過了兩日,他逐漸恢復了神志,便自己飲藥。初次看清她模樣,他一時不語,注視半晌,忽然微笑:“岑姑娘。”
他還記得她。伏波亦不禁淺笑,卻只低低地應了一聲,隨即低首,收拾藥碗退出。她怕他捕到她含喜的眸光。
一直很留意他的病情。初來時,他身體異常虛弱,面容蒼白憔悴,雙唇與指甲暗淡發烏,似中毒之狀,她便偷了父親給他配的藥方看,漸通醫術的她已不難看出,這藥旨在解毒。
那麼,是有人害他,令他中毒。沅姬當年的病狀浮現於心,她怔怔地想了許久,忽然覺得寒冷。
她加倍照顧他,希望他儘早痊癒,然而這又令她面對與多年前一樣的矛盾,他恢復健康,她就失去了再接近他的理由。
那天終於來臨,父親走進藥房,對準備煎藥的她說:“不必煎了,公子已痊癒。”
他仍留居幽篁山,但她已不好再去見他。隨後的幾天,幽篁山上的鮮花,溪邊的彩石,風來疏竹的樂音,和染紅天際的落霞都不再得她歡心,終日蝸居在自己房中,百無聊賴地對著銅鏡,她愛上了嘆息。
小丫頭溪蓀竊竊笑:“我知道姑娘在想什麼。”
“呸!”伏波白了溪蓀一眼:“你又要胡說什麼?”
“若是公子的病永遠不好該多好!”
伏波站起,紅著臉作勢要打她。溪蓀笑著四處跑,一壁躲著一壁又說:“姑娘還常常照著鏡子想:‘不知在公子眼裡,我是美是醜,可配得上他麼……’”
伏波又羞又惱,一時捉她不到,急得連連跺腳。溪蓀迴轉身,按住她的手,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色道:“我發現公子每日午後都會帶侍從下山,信步於洺水邊,所以姑娘若此時也下山,不就能‘偶遇’公子了麼?”
伏波一愣,卻還是很快掙脫手,狠狠掐了掐溪蓀的嘴:“誰讓你亂出點子了?”
由此記住溪蓀的話。她無勇氣按溪蓀的建議去與公子“邂逅”,覺得此舉太過輕狂,何況她並不確定公子也樂意見她,但會在他下山後悄悄步入他居室,為他整理閱後的竹簡,拭去案上的輕塵,調好他將撫的琴,把清晨採來的杜若插在瓶中。收拾妥當了,她才輕輕坐下,看著四角置玉瑱的瑤席,想象他於清雅花香中支額閉目休憩的模樣,心裡便覺得溫暖。
不會忘記在他歸來之前離開,故從未被他撞見。
一日清晨,又在林下山澗處採杜若。那花極小,纖巧的蝶形,不張揚的純白,卻有令人聞之忘憂的香氣,她一向最愛,且習慣採數朵和著幾片碧葉併成一小花球,簪在鬢邊。
正映著澗水簪花,卻見水中有一人影緩步臨近,再憑風而立,素衣廣袖,那優美、熟悉的身影。
她忙轉身施禮,聲音甚微弱:“公子……”
他目中有柔和的笑意:“溪蓀說,你在這裡。”
“啊……”她一驚,忍不住低撥出聲,“她為何多嘴對公子說這些?”
憑禕仍只是閒閒地微笑:“是我想知道。”
伏波低首,心跳的節奏開始紊亂。
“我想向你道謝。”他說,“煩你多日照料,又助我清理居室,而我卻一直未曾當面謝過。”
言罷鄭重一揖:“多謝岑姑娘。”
伏波面紅入耳:“原來公子知道……”
憑禕頷首,和顏道:“每次聞見杜若花香,憑禕便知,姑娘必曾來過。”
他語調柔和,一句淡然說出的話卻讓她感覺到溫度,輕微的和暖,仿若清晨窺窗而入的第一抹陽光。然而仍不敢抬目看他,說出的話也幾不可聞:“若公子喜歡此花,我以後讓溪蓀送去。”
既已知被他窺破,自然不便再去。這言下之意憑禕應該能聽出,但他神情不變,也沒就伏波此語說什麼,轉視身畔杜若,另起話題:“杜若必是姑娘最愛的花罷?”
伏波稱是,解釋說:“此花清香宜人,且可入藥。山中蛇蟲頗多,我小時常被蜇咬,父親便搗碎杜若給我敷於患處,很快就可消腫去毒。所以我尤為鍾愛,每年杜若開時,我都會每日採摘。”
“淡雅清香,又於人有益,”憑禕再看伏波,道:“花與人相若,難怪姑娘喜歡它。”
他如此相較,伏波靦腆之下倒不好接話,幸而眼角餘光掃見谷中一隅的百合,才尋到可談的主題。“其實非獨杜若於人有益,山中花草亦多有藥效,”她裝作未解花人相若之句,目光儘量自然地引向那株百合,“例如百合,味甘、性平、無毒,闢百邪鬼魅,可安心、定神、益志、養五臟,治心痛腹脹、癲邪狂叫驚悸。若全身受邪,行住坐臥不安,似鬼神附身,則可取百合七枚以泉水浸一夜,次日晨再換新鮮泉水,加知母二兩煮成百合湯,分次服下,療效是極好的。”
“哦?”憑禕似很感興趣,含笑道:“姑娘賜教,我常見谷中生有紅色百合,不知藥效與白色的相比有何異同?”
伏波認真作答:“紅色百合名為山丹,根味遜於白色百合,但亦有治療驚邪的作用。另外可搗碎敷治疔瘡惡腫。”
憑禕一指近處白芷:“此花呢?”
伏波便微笑:“白芷對女子大有益處,可潤白肌膚,去面部疤痕,化瘀補血……”目光移至憑禕左臂,又道:“公子返都後不妨在府中種植一些,此花還能解砒霜、蛇毒,及刀箭等兵刃傷後殘留的毒。”
憑禕點頭:“多謝姑娘提醒……我還常見岑先生以菊花煎水為飲,未知此花又有何妙處?”
“菊花最適宜養生。”伏波答說,“尤其是甘菊,三月前五日採其苗,曰玉英;六月前五日採其葉,曰容成;九月前五日採其花,曰金精;十二月前五日採其根莖,曰長生。若要養生延年,可將以上四物取等份,陰乾,百日後搗研成末,每次用酒送服一錢,或製成梧子大小的蜜丸,服七丸,每日三次。服百日,身輕而潤,服一年白髮復黑,服二年齒落更生,服五年以上,直可返老還童了。就算只煎水飲,亦可利血氣,治頭目風熱、浮腫、惡瘡,養目血,去翳膜……”
說起熟悉的花草藥效,伏波大有興致,就憑禕問題侃侃而談,起初的羞澀感逐漸消失,神態也自若。憑禕始終含笑傾聽,間或出言問她,半日晨光便在融融言笑間度過。
分別之前,他提出請她次日再來此地的建議,稱自己尚有許多關於花草的問題欲請教她。她愉快地答應,只是其後略有些後悔,自覺頷首過於迅速,在他看來不免有失矜持。
自此每日清晨皆在此相會,談論的還是花草的問題,她神采飛揚地講,他聚精會神地聽,也不怕人撞見,他們儼然是教與學的模樣,他還不時向她一揖為禮,畢恭畢敬地謝她教導,即便是和著笑意看她,他的態度亦無絲毫親狎的味道。
“你們真的不聊別的麼?”溪蓀有些失望地問。
“還要聊別的?”乍聽此問,伏波倒頗詫異,“沒有必要呀,現在這樣,已經很好,很好。”
說著便又微笑開來。她滿意於現狀,只覺一切真好。
又一日清晨,她去山澗處,杜若仍芬芳襲人。那輕袍緩帶的身影已立於水邊,背對著她,迎風飄袂。
“公子。”走近他,她喜悅地輕聲喚。
他轉身,她的笑容驚愕地凝固。
他不是他。
那人看上去略長於憑禕,但身形相若,面容亦很清秀,只是目光沉鬱,不苟言笑的臉帶著一種拒人於千里的冷硬,這一轉身,倒像是捲來了滿天的陰雲。
伏波一時怔住,未有別的反應,只盯著這陌生人愣愣地看。
那人見她一味直視自己,忽然顯得有些慌亂,匆匆低下頭,並引袖遮住嘴,掩飾性地連咳兩聲。
見他掩唇,伏波這才想起,他的上唇有道深色的線,唇形怪異,似乎上唇是裂開後再經人縫合的……悚然驚覺,他必是有先天兔唇缺陷,後來縫合彌補,但畢竟無法消除痕跡,故此他見她注視他,疑心她是看他缺唇,才匆忙掩飾。
於是便垂目,朝他一福,便欲離去。
“你是誰?”他忽然開口,冷冷地問。
我為何要告訴你?伏波不悅,並不準備答他,仍舊低著頭退行兩步,轉身欲走。
此時看見疾步而來的憑禕。她目露喜色,正想喚他,卻見他毫不停頓地自自己身邊走過,徑直走至那陌生人面前,略停了停,再一掠前襟,竟然曲膝,向那人跪拜。
“大王親臨,臣憑禕今日方知,未能遠迎,請大王降罪。”他依然以和緩語調,說出這句話。
伏波更是驚詫:大王?
被稱為大王的人適才的侷促神情陡然消去,挺胸負手,下頷微揚,勾了勾唇角,示意他在笑,有意無意地瞥一眼伏波,再垂視憑禕:“無妨。我們是兄弟,不必在意這些虛禮。我路經此地,見花開遍野,便停下稍歇,命侍從先上山通報……”慢慢伸手扶起憑禕,“你常來這裡麼?那位姑娘把我認作了你。”
憑禕欠身答道:“臣亦只是偶爾來此賞花。這姑娘是岑先生的女兒。”再轉首看伏波,溫言道:“伏波,來拜見大王。”
伏波卻未移步,只是沉默,低垂著頭,很厭惡此間的情景。
大王一笑:“罷了,你先回去罷。”
她便先離開。背後可以感覺到一道陰沉的目光,一路追隨著她,令她不寒而慄。
據說,樗王玄湅此次親臨幽篁山是表接憑禕返都的誠意。王太后已薨,諸臣念及公子憑禕之賢,紛紛進諫,請大王將其召回,玄湅亦採納此建議,先遣使召憑禕回朝,但憑禕託辭婉拒,玄湅便親赴幽篁山接他回去。
國君親臨,莫大殊榮,憑禕自然就沒了拒絕的理由。他果然乘上玄湅備好的車,隨王兄返回洺城。次日啟程,伏波沒有出門相送,只在他下山後立於山巔,茫然看他車馬漸行漸遠,半晌後,才覺心腑已被他車輪碾碎。
他不會回來了。是夜雷雨大作,伏波閉於椒房難以入眠。窗外雷聲震震,冷雨冥冥,依稀聽見啾啾猿啼劃破夜空,颯颯涼風襲捲山谷,她想讓自己以為是因花木而悲傷……只此一夜,山中繁花隱去,明日看見的必將是落木蕭蕭的殘景罷……他不會回來了……
但,當她清晨啟門出來,眼前情景令她只疑是幻覺:公子憑禕立於滿庭落葉之間,衣冠有沐雨的痕跡,然而他微笑和暖一如往常,對她輕聲說:“我想起,還未向你道別。”
蓄了一夜的淚瞬時滴落,卻被她迅速拭去,她展顏對他笑:“公子保重,一路平安。”
他如常客氣地道謝,然後凝視她,依然含笑,問:“姑娘講過的那些花草,憑禕回洺城後會在府中種植,但養花之法未聽姑娘細說,恐無力將花伺養妥當。憑禕有心日後接姑娘到都中助憑禕養花,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伏波只疑是聽錯,待他復又再問,才敢肯定他的意思。這是含蓄的求親之意,她不會不懂,出言回答終是不好,但在他殷殷凝視下,她畢竟還是微低螓首,淺淺一笑,以示應承。
他釋然。在離去之前,他說:“明年春天,憑禕會以車接姑娘入洺城。”
她便開始等待。舉目再看,只覺萬物皆美:山中碧色不減,杜若清香如故,落葉翩翩似蝶舞,風聲雨聲如絲竹。
待到次年春天,果有寶馬香車自都中來接她。但當她修飾停當含喜而出時,卻發覺廳中的父親目有憂色。
“車,是大王所遣。”岑颺凝神留意她的表情,不出所料捕到她聞言後的迷惘,他嘆了口氣:“大王要將你納入後宮,封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