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浩勸我早做準備,或者和安心暫停來往,避過這陣兒再說。再不行的話,乾脆讓安心換個工作,安全轉移。劉明浩找我通報情況並且出謀劃策是因為他也不想得罪我,要在抗日戰爭那會兒,他肯定是個見人是人見鬼是鬼的"兩面保長"。不過聽說那時候這種"兩面保長"最後的下場大多是讓其中一方,或者是日本鬼子或者是八路軍游擊隊,給一槍崩了!
我表面坦然,不再埋怨劉明浩,其實心裡七上八下。劉明措那天要了很多菜,我一口沒吃,呆呆地聽他如此這般地說,聽他給我出各種點子。菜都涼了,奶油湯像漿糊似的凝在盤子裡,他的點子卻越出越熱鬧越出越邪乎。還逼著我發表評價,讓我說他那些點子怎麼樣,聰明不聰明,絕不絕。我聽著,不予置評,最後只說了一句:"你還吃麼?"
他看看我,愣了一會兒,說:"不吃啦?不吃咱走吧。"
我們就起座走了,劉明潔差點忘了結賬。
我開車往家走,半路上呼了安心兩遍,沒有回覆。我把車開到香江花園,從我爸讓車剮了以後我就又搬回這裡住了。我進了門,看見鍾國慶和鍾寧正在客廳裡竊竊私語,見我進來,都住了嘴。鍾國慶站起來,板著臉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就走到他自己的書房裡去了。鍾寧不看我,也不說話,眼睛紅著,像是剛剛哭過。我一看這架式,心裡當然明白了。
我也不說話,就往自己的臥房裡走。鍾寧這時叫了我一聲:"楊瑞,你來一下,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的聲音很啞,因此有些陰森恐怖。我沒理由不理她,於是就過去,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楊瑞,你看這是誰呀?"她從茶几上拿起幾張照片,放在我的面前,"你認識嗎?"
我看那幾張照片,臉上儘量平靜,但心裡卻轟的一下,腦門評怦直跳。這都是安心的照片,顯然是被什麼人偷拍下來的,背景是黃昏中一片破舊的居民樓,還有夾在居民樓接縫中的一輪昏暈的夕陽。我說不清是尷尬還是憤怒,但我沒有爆發,因為我驚愕地看到,那些照片裡的安心,還領著一個一兩歲大的孩子。
我發著抖,問:"這是誰拍的?"
鍾寧沒有回答,反問:"這女的是誰呀,你認識嗎?還有這個小孩兒,你認識嗎?"
我抬高了聲音:"這是誰拍的?"
鍾寧冷冷地說:"我拍的,我讓人拍的。"
我紅了眼睛:"你想幹什麼?`:鍾寧說:"沒想幹什麼,我就想知道知道,這小孩兒是誰的。
真看不出來,這個大喇表面上裝純像個大學生似的,實際上早就當媽了!孩子都快上街打醋了!"
我眼睛發直,口唇麻木,連心裡都失音不會說話!安心怎麼會有孩子?在我頭頂上,好像有一個漆黑的大鍋壓下來。在那一剎那,我腦袋裡閃電般地閃過我對愛情和幸福的所有回憶和憧憬,然後,我看到它們統統地粉碎了,隨之而來的那種刺痛讓我禁不住用最大的瘋狂嘶聲叫喊:"你到底想幹什麼!"
鍾寧先是嚇了一大跳,繼而綽起那些照片,用更大更尖的聲音反擊過來:"誰是這小孩兒的爸爸!啊!誰是他的爸爸!啊!
是你嗎!啊?"
她把照片摔在我的胸前,我真想給她一巴掌,但我壓制住了。我站起來走進臥室,把門砰的一聲關住。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竟然淚流滿面。
鍾寧在外面叫罵:"楊瑞!你給我出來!你給我滾出去!你早就有女人有孩子,你他媽騙了我這麼久!你還有臉住在這兒,你還是人嗎!"
鍾國慶也從書房出來了,先是和他妹妹說了句什麼,然後在我門外厲聲叫道:"楊瑞,你出來!"
我開啟門,還沒看清鍾國慶的樣子,臉上便重重地捱了一巴掌,我沒有一點準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知道是牙被打出了血,還是鼻子出血流到了嘴裡,我滿嘴是紅!我沒有還手,我想我畢竟有對不起鍾寧的地方,所以我不還手!
鍾國慶咬牙切齒:"你他媽玩兒的夠狠的啊,你不打算在北京呆了是怎麼著!小子你別以為這就完了,你敢跟我來這個,我他媽照死了整你!"
我爬起來,一言不發,返身去衛生間把一嘴的汙血吐出來,然後洗乾淨,再然後回臥室把我的衣服和一些東西快速地裝進一隻手提包裡。裝那些東西不過是一種要離開的表示,並沒有算計哪些東西該帶走哪些可以不要了。三下兩下把包裝到半滿,拎起來就走。鍾國慶罵完,已經惡狠狠地回書房去了,不知給什麼人在高聲打電話,大概也是說我的事。鍾寧趴在客廳的沙發裡抽泣,我大步從她身邊走過,走了幾步又回身,把國寧公司發給我的手機和我那輛車的鑰匙,統統拿出來放在茶几上,然後離開了這個燈火輝煌的華麗的家。
天色已晚,我徒步沿著開闊的京順公路往城裡的方向走,沒有計程車,那些運貨的大卡車和拉人的小轎車沒人敢搭理我。我後來也不再心存僥倖地招手了,這麼晚了誰敢貿然停車拉上我這樣一個幼獸般的流浪漢?我走了兩個多小時,走到夜裡快一點了才走到了三元橋。夜裡風大起來,風一直吹著我的臉,我的臉有點腫,臉和腳都感覺麻木。
我反覆想著: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還想著:那孩子是誰的?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鍾寧從三環傢俱城的門口跟蹤了下班出來的安心。跟到一個居民小區,看到安心走進一幢居民樓,沒用多久又抱著一個小孩兒出來,路過一個小賣部時,安心放下孩子去買東西。孩子大概一歲多了,已可以在旁邊顛著跑。鍾寧從汽車裡下來,假意去逗那小孩,她問:"你幾歲呀?"小孩低頭不答。
鍾寧又問:"你叫什麼呀?"小孩靦腆地笑,抿嘴不答。鍾寧再問:"媽媽呢?"小孩回身指指安心,說:"--媽媽!"鍾寧拿出了她常常隨身帶著的一張我的照片,問孩子:"這是爸爸嗎?"
小孩份增懂懂地,居然點了頭。這時候安心買完東西,回頭看見了鍾寧。
安心馬上認出了她!鍾寧也沒有迴避,她用仇恨的目光盯著安心,嘴巴卻咧開來惡毒地一笑。
她說:"你真夠有福氣呵,有這麼好看的孩子,他爸爸也一定長得不賴吧。"
安心沒有回答,她抱起孩子就走。鍾寧也不追,返身回到她的車上,這時她已經面色鐵青,她已經把我恨到骨頭裡去了,她那時就在心裡發誓一定要讓我付出代價!
她上了車,車上還有她的一個隨從,正在收起相機,取出膠捲。她接了那膠捲,說了句:"走!"
這些情況是我事後才知道的,但我同時也知道,這並不是一場誤會。
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愛一個女孩兒卻不敢和她公開在一起,而我不愛的女孩兒卻要因為某種功利的目的和她違心地廝守。我是個卑劣的男人。
這一切還是結束了好!
我站在三元橋上,深夜的三元橋不再擁擠,四周的空曠使我攀然發現這座老式立交橋的壯觀,從它的主幹延伸出去的無數歷陌般的支脈通往東西兩面,把成串的路燈帶向不知盡頭的遠方。
這時我突然痛恨安心。她口口聲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撒謊,可她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撒謊!她什麼都瞞著我,明知道我愛她可依然對我吞吞吐吐,話總是說到一半,總是說得模稜兩可,含混不清。她知道我是誰,住在哪兒,我有什麼親人,我從哪兒畢業,在哪兒上班,我的一切她統統知道!連我還有一個鐘寧,她也~清二楚,我對她已經沒有任何隱瞞!而她呢,她是誰,她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情,她究竟愛過幾個男人或被幾個男人愛過,我至今模糊不清,我居然連她還有個已滿週歲的孩子,都一無所知!
我越想越失望,越想越憤怒,越想越不可思議。當初我追她是以為地純,為了得到這個"純",我徹底喪失了已經擁有的一切!我追她的原因和過程的本身就帶有一種諷刺的意味,她不僅不是我想像中的純情少女,而且,我怎會想得到呢,她還是一個拖兒帶女經風歷雨的媽媽!也許她自己都說不清,那孩子的爸爸是誰,在哪兒,還管不管她,還管不管這個孤兒般的孩子!
十
我乘坐的火車是早上六點多鐘進入去南的,進入去南後停靠的第一個小站名叫禮昂,乍聽起來還以為到了法國的南部。自禮昂之後,列車走得越來越拖沓,停得越來越頻繁,車上的短途旅客上上下下,不斷更迭。客人的成份結構也明顯地發生了變化,有點農村包圍城市的陣勢。擁上車來的人越發普遍地,帶著大筐小簍的農貨,像趕集似的在車廂裡擠來擠去,用難懂的土話大聲吆喝,我在這些人的騷擾下,精神上不勝其累。
最讓我感到累的,還是我對面鋪位上那對一直沒有換過的年輕夫婦。他們帶著一對大概只有兩歲大的雙胞胎,那是一對龍鳳胎。他們管那男孩兒叫小阿哥,管那女孩兒叫小格格。一會兒哥哥,一會兒格格,分不清他們帶著口音的腔調是在叫誰。連那兩個不知疲倦,上蹲下跳,一點家教都沒有的孩子也時常搞錯。叫哥哥時,格格會應,父母則以此為樂,大概同時也過足了"皇阿瑪"和"皇額娘"的癮。
從真心論,我不太喜歡孩子,也許我還沒到喜歡孩子的年齡。我總覺得有個孩子在身邊什麼事都幹不成,一是太鬧,二是孩子會用各種手段吸引大人的注意力,使自己成為中心,使其他人統統變為陪襯,這讓我覺得無趣。我一直猜不出如果我自己有一個親生的孩子該是何感覺。我會喜歡嗎?像我這樣尚沒有做父親願望的人,也許還難以體會到天倫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