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班平時訓練是在下午四點至六點,星期六和星期天是下午兩點至六點。在比賽前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我中午因為陪鍾才參加一個應酬,快兩點半了才完事,再怎麼往體校趕也是鐵定遲到。我索性慢慢開車,到體校門口放好車又慢慢地往訓練館那邊溜達,以便對剛剛塞滿一肚子的山珍海味做一番消化。沒想到遇到訓練館時卻見大門緊鎖,很多學員都塔在門口還沒過去呢。來晚的在小聲詢問原委,來早的在大聲發著牢騷,個別嘴狠的已經開始罵罵咧咧。我問一個同學怎麼了,他說:咳,開門的到現在也沒來。我說:操,這都過了快一個小時了,應該找他們俱樂部退錢去。這時教練過來了,大家都住了嘴,因為根據貽拳道的精神,罵罵咧咧是不行的。
教練板著臉,看錶。讓大家對著樹先自己練練步法。大家沒動,有人代表大家說:鞋都沒換,怎麼練啊。教練有點沒好氣,說:能練的練不能練的就別練。
大家誰都沒動,好像誰要去練誰就有點傻冒似的。突然,大家的頭都向一個方向轉過去,包括教練,似乎都找到了同仇敵汽的目標。我也看到,安心正氣喘吁吁地朝訓練館跑來。我這時才猛省,原來每天負責開門的,正是安心。
教練故意看錶,他的表情和看錶的動作像鞭子一樣抽得安心面色慘白。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對不起,我……我來晚了,對不起……"`大家都不作聲,看她。她慌亂地在自己的衣服裡和揹包裡摸索,摸不出鑰匙。她突然想起什麼,磕磕絆絆又向訓練館達上自己住的那間簡易的小房跑去,教練在她身後沒好氣地大聲催促:"你快著點兒吧!"
有人在教練身後響咕:"這還不炒了她。"教練迴應了一句,算是對所有學員的安慰:"回頭跟俱樂部反映吧,再這樣沒法練了!"教練的話和現場的氣氛,讓我心裡直髮緊,有些為安心不安,進而找突然騰地躥出一個念頭,拔腿便向那間小房跑過去,跟在安心身後進了屋。安心這時已找出鑰匙,我順手把鑰匙接了過來。
我問:"你上哪兒去了,沒出什麼事吧?"
我的語氣是體貼的、安慰的、替她擔憂著急的,安心喘著氣,說:"對不起。"
我和安心一起跑回訓練館的大門口,我開啟門,在大家往裡進的同時我大聲對教練說:"不好意思教練,安心今天有事出去,把鑰匙交給我了,讓我來開門,我他媽給忘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教練直愣,半天才說:"你什麼狗記性啊,得得,趕快進去吧,回頭再說。"
有關係不錯的學員在身後拍我:"你丫得請客啊!剛才你也站半天了還跟著哄你就愣沒想起來?"
當然,安心也愣在那兒了。
那天下午我練得特別賣力,全神投入,內心很快樂。安心好像被俱樂部的人叫去幹別的活兒了,直到我們結束了訓練熄燈走人了也沒有再見著她。
晚上,我又去了東城文化宮的會計班。因為我想見到安心,想看看她對下午這事有什麼反應。
安心見我又來上課有點意外,想問我什麼卻沒開口。我也沒開口,更是故意不提下午的事。我們都做出專心聽課、專心記錄的樣子。其實我落課落多了,老師講的什麼"現收現付制、權責發生制"之類的內容我大都沒有聽懂。
下了課,我們收拾著書包,我問安心:要送你嗎?
安心猶豫了一下,點了頭,說:好。
我們一起走出教室,走出大樓,直到上了我的車,安心才開了口:"能跟我說說嗎,幹嗎要對我這麼好?"
我說:"沒什麼,我覺得你挺不錯的。"
我沒有發動汽車,兩人都沉默著。天下雨了,車前的風擋玻璃上有了些稀疏的雨點。安心說:"我該怎麼謝你?"
我說:"請我吃頓飯吧,我這人就喜歡吃。"
安心說:"你喜歡吃的那些東西,我請不起。"
我說:"你知道我現在喜歡吃什麼?我現在就喜歡喝粥,吃鹹菜。"
安心看看我,想判斷一下我是說真的還是逗呢。她說:"好,你什麼時候有空,我請你。"
我說:"現在就有空,我今天晚上正好沒吃飯。"
安心不知是沒有準備,還是想要推託,說:"今天?今天不行,我身上沒帶錢。"
我好像今天這頓飯非吃不可似的,我說:"沒事,我先借你。"
安心說:"我不想欠別人的錢。"
我說:"那你是寧願欠別人的情啦。"
話這麼說下去,安心當然脫不開這個套。於是我們駕車來到了地安門,那兒有一家二十四小時都開門的飯館名叫嘉陵閣,是一家不算高檔但四川菜做得很不錯的館子,而且人不多,環境幽雅。我們落座後我讓安心點菜,安心說我吃過了你想吃什麼你自己點吧。我說有你這麼請客的嗎,真讓我不好意思。安心聽不懂北京人的幽默,有點臉紅地接了菜譜,說:那你想吃什麼?
說實話我真喜歡看她那侷促的樣子,我更加相信劉明浩的話,她絕對是個處丨女丨,錯了管換。我笑笑,又把菜譜拿回來,悅:我自己來吧,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否則這飯我不吃廣。她問:什麼?我說:你得跟我一塊兒吃。
我叫了萊,都是些挺便直挺家常的菜,我怕安心心理上受不了,沒敢點貴菜。但我要了酒。
酒菜上升,我喝白酒,強迫安心喝啤酒。我們舉起杯,安心先說:"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我笑道:"這可說大了,我讓你請客其實是跟你逗呢,救命之恩我可當不起。"
安心倒挺認真:"可不是救命之思嗎,我要是讓俱樂部給辭了,我就沒飯碗了。"
我靜下來看她,她有那麼一張耐看的臉,有這樣一張臉的女孩兒會沒有飯碗嗎!我說:"安心,你在北京呆的時間還太短,時間長了你會發現你肯定有很多機會的,可能用不了一年,你就不會再幹俱樂部雜工這種活兒了。在北京漂亮女孩兒永遠都是緊缺的,你以後說不定會大紅大紫比我都有錢呢。"
安心看著杯裡的酒,臉上出人意料地無動於衷,她說:"我在北京,只想學一門專長,能自食其力養活自己就行。"停一下,她又說:"我只想平平安安地生活。"
我沉默了,她的平淡和低調好像藏了許多深意似的,那張嬌嫩的臉也突然顯得老成起來。我看到她低頭喝酒,喝了很大很大的一口。
我說:"安心,我真想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你家裡都有什麼人,你在家生活得好嗎,幹嗎要一個人跑到北京來?你到北京來,就是為了謀生嗎?"
此刻,確實,這一切我都想知道。但我不知道的是,安心能不能用真實的她來回答我。
四
我回到了北京。
我離開美國離開貝貝回到北京,是為了尋找我的安心,儘管我知道,此時的安心,絕不可能還留在北京。
從機場乘車駛入市區的時候大已很晚。車子從三環路由北向南,開得很快。三環路比我以前的印象顯得寬闊了許多,車流也不像過去那麼擁擠。我特別留意了中途經過的團結湖小區,在長虹橋西側的萬家燈火中似乎看到了我爸住的那片樓群,看到了那個亮著幽黃燈光的視窗。我鼻子裡有點發酸,我知道我爸這兩年過得不好,他因此而很我,我倒黴的時候也因此而不管我,我們父子之間從那以後就幾乎斷了來往。我隨貝貝去美國時都沒有向他辭行。快一年過去了,我現在總想再見見他,不管怎麼說他是我爸,他養大了我。
但這一晚上我沒有去我爸那兒,而是讓司機從北到南幾乎貫穿北京把我一直拉到了靠近南三環的方莊,找到了我以前常來的那座塔樓。塔樓的電梯壞了,我摸著黑拎著不算太輕的行李一直爬到了十五樓,敲開了劉明浩的家門。
劉明浩的新婚太太李佳大概已經從跨海長途中知道了我突然退婚回國的訊息,見了面就是一通劈頭蓋臉的質問和責罵。我這才發覺自己真是昏了頭自投羅網,竟忘記李佳是貝貝的表姐,現在到劉明浩家簡直就是找罵來了,但想要退出為時已晚。
等李佳嘮叨夠了,劉明浩才把我拉到書房,問:"你和安心和好了?"
我搖頭回答道:"我還沒找到她呢。"
劉明浩說:"她不是回老家了嗎。"
我說:"對,我明天就去買火車票,我要到雲南清綿去找她。"
清綿--這就是我在那個名叫嘉陵閣的小飯館裡第一次聽到的地方。
在我和安心交往的日子裡,我們無數次說到清綿這個地方。
在安心的描繪中,清綿的山永遠是深綠的,水永遠清澈見底。那是一片沒有任何汙染的淨土,連汽車的尾氣都難以聞到。進入清綿要經過一條長長的索橋,橋下是水淺流急的清綿江。許多年前安心從那條長長的索橋上走出來,走進了保山城裡最好的中學,從那時開始,她實際上便已離開了自己的家鄉。
在清綿,安心的家大概算得上一個富足之家。她的父親開了一家中藥加工廠,還給周圍的群眾開方子治病,既是醫生又是私營企業主,在山裡是個受人尊敬的人物。她的母親原是山西的插隊知青,在清綿紮根落戶,一直沒有回城。後來在清綿的群眾文化館工作,是當地的一個文人。安心說她母親沒事兒還寫詩呢。
看得出與開作坊做醫生的父親相比,安心更崇拜她的母親,談話時以母親為榮的神情屢屢溢於言表。這使我多少有點感動--即使在那樣窮困閉塞的山區,人們更尊重的,更看得起的,更津津樂道的,還是文化。
於是更加讓我疑惑的一個問題是,安心為什麼不去上大學呢,為什麼不去追求一份更體面更輕鬆更有意義的學業和工作呢,她父母的收入完全可以幫她實現每個年輕人都會有的基本夢想,她幹嗎要到這個又破又舊的跆拳道館來當這份任人驅使的臨時工?
這是我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在嘉陵閣的餐桌前,在酒後,向安心提出的疑問。她沒有做出回答,她的臉同樣被酒弄得微紅,她的眼裡,不知是因為回首往事還是因為喝了酒,有了一些眼淚,她說:我喜歡北京,我喜歡人山人海的大城市,這兒誰都不認識誰,讓我覺得安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