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的貴氣渾然天成,看著謝盞,便如同看著一個卑微到塵埃裡的人一般。
謝盞看著她,突然覺得有些眼熟。零碎的畫面從他腦海中閃過,他恍然想起了許多年前,桓凜身側坐著的那個女子,那驚鴻一瞥,他卻依舊記得。
謝盞以手掩著臉,低低的笑聲從他喉嚨間發了出來。
他沒有想到,桓凜的皇后居然不是出自王謝之家!只有出自王謝之家的皇后才能鞏固他新帝的地位啊。這怎麼可能?
然而事實便擺在他的面前。按照當日桓凜的話,這女子不過一普通女子,對桓凜做皇帝也毫無助力。然而,桓凜還是登上皇位不久便是立她為後。
五年了,看來桓凜並非步步算計、只選對自己有用的,也並非薄情。只不過看是對何人罷了。
謝盞的笑聲似悲似喜,又似無悲無喜,那女子聽得不禁皺起了眉。
突然,謝盞止住了笑,又變得面無表情起來。他的形容,倒也有些像瘋癲了。
平日裡無聊在牢裡晃盪的獄卒早就沒了影子,這死牢裡仿若只有這皇后與謝盞兩個人,冷風從縫隙間灌了進來,謝盞突然察覺到了涼意。那涼徹入骨,彷彿也在預示著什麼。
“本宮跟了陛下七年,與他一起出生入死,是看著陛下如何浴血登上這皇位。”那女子的聲音變得渺遠起來,“陛下最是重情,你罪該死,陛下卻念著與你是舊識,一直未曾處置你。然而,你不死,難以平民憤,陛下的帝位也不穩,所以今日,本宮願意替陛下揹負這不仁不義的名聲。”
昔日,呂后誅殺韓信,穩江山。今日,這女子便想效法呂后吧。
謝盞自然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對於此時的他,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所以當那杯鴆酒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沒有任何掙扎,而是面不改色地喝下了那杯酒。他看到了那女子眼中的驚詫,她顯然沒想到他會死的這般痛快。
當劇痛來臨的那一刻,謝盞的腦海中其實是一片空白的,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念。
第003章 玉佩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這八苦之中,謝盞這輩子便佔了許多。
待死後入了地獄,走過黃泉路,到了奈何橋,謝盞會毫不猶豫地喝下那碗孟婆湯。對於謝盞來說,遺忘是最好的解脫。
然而,死後的謝盞並沒有遇到這些。到處都是一片混沌,他便在那混沌中漂浮,他的靈魂似乎被包裹在軟綿綿的雲朵中,那般溫暖,那般舒適,四處都瀰漫著一陣花香,仿若到達了天堂之中。他的靈魂也變得懶洋洋起來,那喜悅也似從內心深處散發出來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冷氣迎面襲來,謝盞突然從雲端掉落,狠狠地砸在那泥濘的地上。謝盞一陣暈頭轉向,待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便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個很大的房間,裡面的擺設富麗堂皇,帶著渾然天成的尊貴,那貴氣之中卻又有一種難以掩飾的武者之氣,陌生之中卻透出一種熟悉之感。謝盞突然想了起來,這裡是皇宮,是太極殿,是歷任皇帝所居的宮殿。
鴆酒入腹,他不是該死了嗎?又為何會在皇宮之中?難道他沒有死?謝盞心中心緒翻騰,想要站起來四處看看,卻發現完全動彈不得。謝盞覺得十分怪異,他能夠看得見房間裡的一切,卻偏偏看不到自己的身體。
謝盞怔怔地躺在那裡,突然,門推開了,當那熟悉又陌生的臉映入眼簾的時候,謝盞嚇了一跳。
那是二十八歲的桓凜,是剛剛登基的新帝。他與桓凜,已經五年沒有見了。五年後的桓凜,氣勢更加沉穩成熟,臉部稜角更加分明,那雙眼中的情緒更加晦暗難尋,而身上,自然也添了一股帝皇之氣。
再見面,原來已經這般陌生了。
謝盞突然想到了十五歲的桓凜。他們相識已經十三年了,他的人生,總共只有二十八年,竟然有半輩子是與桓凜連在一起的。
他遇到桓凜的時候,兩人都是十五歲的年紀。十五歲的桓凜,因為他父親的關係,早早就入了軍營歷練。那軍營與謝盞所居的東郊別院剛好隔著一座山。初時,謝盞是不喜歡他的,那個少年就如同一隻皮猴子一般,捉弄他,嘲笑他。十五歲的桓凜,還如同孩子一般,似乎有永遠都用不完的勁,整日都是活蹦亂跳的。有時,謝盞會好奇他是哪來的那麼多精力。後來,桓凜便如同一隻皮猴子一般闖入了他的生活。
桓凜待他是很好的,有時他不過提了一句自己喜歡的,他便騎著馬去千里迢迢給他尋來。建康城裡的桂花糕,產自北方的狼毫筆,桓凜總會弄上一堆,丟到了他的面前。為了哄他開心,桓凜上天入地,甚至為他尋來那失傳已久的琴曲《鳳求凰》。
冬天冷了,他那握筆的手起了凍瘡。桓凜總會先替他上了藥,然後用自己生滿老繭的手將他的手緊緊地包裹住。明明是一樣的年紀,桓凜的身體骨架卻比他大了許多,他的手也大了許多,完全可以將他的手包裹在其中。
謝盞是從未識得溫暖的滋味的。開始的時候,他將自己封閉起來,冷漠地看著桓凜,再後來,桓凜終於衝破了他的那層防護罩。沒有人對他好,但是一旦有人真心對他好,他便如同沙漠中久行的人,遇到水一般,小心翼翼地珍惜著,卻又無比地害怕會失去這份溫暖。
所以當桓凜說喜歡他的時候,謝盞那一直懸在空中的心突然落了下來。在這男風盛行的年代,男男相親並非少見。世家子弟多蓄養男寵,那時的謝盞並沒有想到這麼多,他只想著,若是好友,一個人的好友可以有許多,若是夫妻,那便是隻有他們兩個人了。
在不知不覺間,謝盞已然這般貪心了。
那兩年,對於謝盞而言,或許是最快樂的時光。
他每日都有期盼,而桓凜,卻無時無刻不帶給他驚喜。
然而,那時謝盞不知道,有些東西寧願一輩子不去碰觸,不然一旦沾染上,便再也擺脫不了了,那將是一生的煉獄。
謝盞回神,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撫摸他,卻又連忙忍住了。
不念不想,莫嗔莫記。
謝盞本來是不願再見桓凜的,卻沒想到新皇與新後,他都見了一遍。對於死而未死,反而在這太極殿中,謝盞卻沒有什麼天真的猜想,與其猜測桓凜對他餘情未了,還不如想到這又是另一樁陰謀。
桓凜正看著他,謝盞也看著他。
突然,桓凜轉身,脫下寬大的外袍,在那椅子上坐下,俊挺的臉上顯出一絲疲憊。謝盞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他以往見到的桓凜都是偽裝起來的桓凜,而此時,則是最真實的。
謝盞對自己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