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這當,戌時到,一團煙花從停鳶臺上驀地平地而起,在二十來艘紅頭鳶中間炸了個滿堂彩,將那些彼此相連的蛛絲都遍染橘紅。
停鳶臺徐徐升起,下面鐵齒輪環環相依,一個紅衣舞娘抱著琵琶亮相開嗓。
天上人間,最繁華莫過於此。
沈易開了一瓶葡萄酒,抬手給顧昀倒了一杯:“這是西域叛亂平定後他們頭年進貢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美酒合該配英雄,嚐嚐吧。”
顧昀盯著那夜光杯看了片刻,神色不由得淡了下來,他接過來啜了一口又放下——並不是酒不好,但總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顧昀:“算了,喝不慣這個,還是換花雕吧,看來我不是英雄是狗熊——哎,諸位都坐,別管他們仨,他們在家都吃過了,讓他們玩去吧”
說話間,他開始覺得視線有一點模糊,便低頭伸手掐了掐鼻樑,知道自己前幾天喝的藥效恐怕快要沒作用了。
藥效消退時間大約是小半個時辰,一般他會先瞎後聾。
沈易一見他小動作就知道怎麼回事:“侯爺?”
“沒事,”顧昀搖搖頭,換了酒,衝席間舉杯道,“諸位都是我大梁萬里挑一的勇士,跟了我,卻既沒有榮華富貴,也沒有權勢好處,邊疆清苦,連餉銀也就那麼一點,都受委屈了,我先敬弟兄們一杯。”
顧昀說完,一口乾了,隨即不由分說,又給自己滿了一杯:“第二杯敬留在西域的弟兄們,當年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他們帶出去,沒能把他們帶回來……”
沈易:“大帥,過年呢,別說了。”
顧昀笑了一下,真就住了口,舉杯一飲而盡了,旋即再次滿上。
“第三杯,”顧昀輕聲道,“敬皇天后土,願諸天神魔善待我袍澤魂靈。”
長庚站在窗邊,不知什麼時候,外面的盛景已經不能吸引他了,他側過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顧昀。
他從未見過落寞舉杯、一飲而盡的顧昀,這樣的義父對他而言幾乎是陌生的。
算起來,顧昀在他面前就沒發過火,也鮮少流露出疲憊或是不開心來,好像總是在逗他玩,又可親又可惡——好像除了這一面,其他諸多神色都是不方便透露給他看的。
因為他只是個無能為力的孩子。
長庚突然間生出一種想要立刻變得強大的渴望來。
這時,葛胖小突然回過頭來喊道:“侯爺!沈將軍,洋毛子帶了一大堆野獸在跳舞!快來看哪!”
第23章 猛虎
顧昀慢吞吞地從懷中摸出了一片琉璃鏡,架在鼻樑上,溜達到長庚旁邊,推開窗戶眯細了眼往停鳶臺上張望。
那琉璃鏡鑲著白金的細鏈,橫斜入耳,遮住了他一隻桃花眼,鼻樑卻越發挺直,整個人的氣質陡然間顯得冷冽了起來,幽幽地冒著一股衣冠禽獸的氣息。
長庚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問道:“義父,你戴了什麼?”
顧昀偏頭逗他道:“洋人的小物件,好看吧?他們那邊就流行戴這個,等出去走一圈,給你騙個洋後孃回去好不好?”
長庚:“……”
有個玄鷹部的小將士有意緩和方才的凝重氣氛,抖機靈道:“大帥,您也不是親爹啊!”
顧昀沒心沒肺地跟著笑。
那小將士搖頭晃腦地說道:“這幾年世道變了,人心都不古了,以前的女人看重的是咱們的德行能耐和性情,咱們都不發愁,現在倒好,她們只關心男人俊不俊俏,大帥,咱們弟兄們光棍可不是因為長得醜,是生不逢時啊。”
玄鐵營的土特產就是光棍,一聽這話,全都跟著起鬨起來。
顧昀大笑道:“滾,別把我也扯進去,哪個長得醜?本侯乃是堂堂玄鐵三部一枝花,美名都遠渡重洋去了。”
一群軍中糙漢震懾於自家大帥的厚顏無恥,只好鬨堂大笑以對,沈易涼涼地說道:“大帥,您貌美如花,怎麼也討不到媳婦呢?”
一句話戳到了顧昀的傷心事,顧大帥只好捂著胸口道:“我待價而沽呢,好東西都壓軸,你懂什麼?”
說起這事,也實在怪不得顧昀。
當年先帝對他十分矛盾,又疼他,又防備他,小時候還好,稍稍長大些,安定侯的婚姻大事就成了先帝喉嚨裡卡的魚刺。
選個身份卑微的,怕人說他虧待了忠良之後,先帝給誰也交代不過去,但要是選個位高權重家裡的,先帝心裡又要打鼓。
兩廂為難,想必當年先帝心裡一定恨不得顧昀是個小太監。
安定侯的親事一直拖了很久,最後先帝給定了郭大學士之女。
郭家世代書香門第,家世清貴,郭姑娘據說貌美如蘭,才名滿帝都,與當年的太子妃、現在的皇后並稱京城雙姝,既不牽扯什麼,也不算辱沒顧昀。
可也真奇怪了,這朵名花自從訂婚開始,就跟被霜打了一樣,一天不如一天——沒等顧昀打完仗回京,郭小姐已經先香銷玉殞了。
說起來,死過老婆的人多了去,沒什麼稀奇的,何況只是個沒過門的未婚妻子。可這事攤到安定侯頭上,就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他那鰥寡孤獨的外祖、早逝的爹孃。
於是就這麼著,安定侯克妻的名聲不脛而走。
能嫁給安定侯固然裡子面子全有,還不用伺候公婆,可天大的福分也要有命享才行。
後來顧昀輾轉西域北疆,四五年沒回京城,也就再沒什麼機會張羅,現如今先帝蹬腿去了,當今皇上雖然比顧昀年長几歲,卻是從小叫著他皇叔長大的,差了一輩,縱然君臣有別,管起他的婚姻大事來也多少不太方便。
顧昀本人也沒精力上心,一拖二拖,就拖到了現在。
沈易不肯饒過他:“待價而沽?大帥你想把自己賣給誰?”
顧昀一抬頭,透過琉璃鏡,正看見長庚緊緊地盯著自己,臉上還不由自主地帶出些許緊繃來,便以為那少年是擔心自己娶了親不疼他。
顧昀安撫性地抬手拍了拍長庚的後腦勺:“我喜歡聰明溫柔性情好的,放心,以後肯定不弄個河東獅回來攪合你。”
這話彷彿在長庚胸口豁開了一個洞,那彷彿已經被他降服的妄念得了機會又出來作祟,翻起無處排解的黯然*來。
他只好逼著自己擠出了一個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