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開始登臺唱戲了。滿城都盼著這個呢。他在家歇著也不是白歇,把斟酌了快兩年的南曲老本子《桃花扇》排成了皮黃戲。南曲這些年式微,座兒不認了。除了《牡丹亭》這些還能在堂會上時常唱唱以外,別的許多好東西都成了壓箱底落灰的玩意兒了。照這個情形下去,都不必等到下一代,再過個十年,只怕就沒人知道那些故事了。
讓他看著那些美極了的故事一天天被人遺忘,他不忍心。
秦梅香雖然有自己的想法,但這著想法並沒有得到許多理解。這些年新東西很多,電影,話劇,乃至洋人的歌劇,都頗有聲色。娛樂行業不再是傳統戲曲一家獨大了。虞七少爺之前就勸他灌唱片,如今除了灌唱片,又開始勸他拍電影——把完整的戲用膠片記錄下來。
秦梅香左思右想,總覺得這事兒不是虞七少爺想的那麼容易的。臺上唱得累了,可以有人上來給遞茶水飲場。可電影他是見過的,完完整整的故事從頭到尾,無關的人不能進到場景裡來。許多細節也和戲園子的臺上完全不同。總而言之,若真心想排,這是個挺大的工程。眼下大冬天的,許多事都不方便,於是就把這事兒往後拖了。
舊戲新排,是個兩面都不討好的事。南曲的藝人,覺得這麼幹是糟蹋東西;皮黃的藝人,覺得這是新瓶裝舊酒。反正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得不到什麼支援。
只有楊清菡不以為然。他覺得總歸都是戲,怎麼唱不是唱呢?唱得好,唱得有人買賬,那就是成功的。至於別的,都是無所謂的事。
有了師父的態度,秦梅香的心意就更堅定了。
五福班眾人雖然心有疑慮,但大家吃這碗飯,敬業的心還是在的。忐忑地準備了幾個月,總算是挑了個日子把這齣戲上了。
秦梅香的功夫向來是沒話說的。這些年旦角兒戲本來就人氣旺,他又歇了這許久,戲迷都盼瘋了。是以儘管老戲新唱,仍然有著旺盛的人氣。每一場的座兒都是滿的。大夥兒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是能放下一半兒了。
另一半兒就不好說了。因為評論界對這齣戲的評價是兩極分化的。誇得誇上天,罵的則罵得十分尖刻。
秦梅香自己對流言倒是不甚在意。唱戲唱到他這個份上,要是把外頭的話往心裡去,千百回也氣死了。但也不是全然不聽的,有些他覺得有道理,就記下來,預備著往後慢慢改進,力求精益求精。
史書上的李香君能歌善彈。於是秦梅香在戲裡加了一段抱琵琶且歌且行的身段。他本來就善舞,這一段也有舞蹈的成分在,因而十分優美動人。
許平山把整場戲目不轉睛地看完,下了戲卻發起了牢騷。直言讓秦梅香下次再排新戲,排個大團圓的。綠珠那戲就是個死,桃花扇到最後還是個死。好好的美人,最後都死了,看得怪堵心的。
秦梅香哪裡不知道他的心思呢。自古就有戲讖的說法。演誰是誰,演得太好了,免不了人戲不分,最後戲中的悲劇也落在戲子身上。他自己其實也有些信這個。在這一行久了,見過許許多多的人和事。有些事就在那兒,不由得人不信命。
可反過來想一想,能得戲讖的戲子,無不是頂好的。所謂不瘋魔不成活,這是老天爺給的命。這樣一想,彷彿又得了一些說不上安慰的安慰。
與臺上的風平浪靜相比,臺下就顯得雞飛狗跳起來。
楊清菡過來給徒弟督戲,下了戲三句話不離小玉蓉的底子差。每天在秦梅香耳邊喋喋不休。可憐秦梅香聽得頭大,又不敢不受著,每天被嘮叨得頭暈眼花。平心而論,小玉蓉的底子再怎麼不好,在同齡人裡也沒有楊清菡口中的那樣不像話。然而楊師父的脾氣就是這個樣子。
冬天正是練蹺功的好時候,冰上若能行動如常,臺上也就舉重若輕了。可小玉蓉非但不能上冰,連好端端地立磚頭都撐不過兩柱香。這是下盤功夫不牢靠的緣故。楊清菡提著一根小羊皮鞭子,把小玉蓉攆得滿院子跑。秦梅香在一邊兒看著,哭笑不得。
蹺功本來是花旦的幼功,小玉蓉自幼學的是青衣,差一些是情有可原的。何翠仙也蹺功平平,但並不妨礙他名動九城。只是藝多不壓身,多學些,戲路就會寬些。這是楊清菡對小玉蓉寄予了很大期望的緣故。
雖然得師父器重是好事,但苦也是真苦的。楊清菡打起人來下手又不留情。這打人也不是亂打,裡頭有個道理。因為綁蹺久了,腿腳上血脈不通,時日久了會落病。追打是為了讓小玉蓉能把血脈活動開。
只是楊清菡的這番苦心,不知道小玉蓉能領會到幾分了。
吳芝瑛挺著大肚子,時常過來楊宅向楊清菡問安。楊清菡對小玉蓉雖然嚴厲,對這一位卻始終很有禮。只是閒聊的時候總不免嘆息,說吳芝瑛與小玉蓉的婚事成的太早了。若是能晚些,她將來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秦梅香卻不能認同,因為吳芝瑛如果不能嫁給小玉蓉,就要嫁給韓立川。韓家是梨園裡有名的守舊派,到如今女子也不能上戲臺。吳芝瑛嫁過去,往後一輩子就是在宅門裡相夫教子了。且以韓立川的風流,她的日子十有八九並不會好過。
這個道理楊清菡其實也懂,最後不免又是一番惋惜。
年底近在眼前了,各個戲班都很熱鬧。小玉麟的安天會和水簾洞越來越精熟,很得觀眾的認可。秦梅香也準備把綠珠墜樓拿出來演一演,算是給這一年做個好的收尾。
誰知大夥兒熱熱鬧鬧地準備封箱時,出了一檔子不大不小的事兒。
梨園行會派人過來,說吳委員北上視察,請城裡的角兒們往城郊駐軍地去,唱一臺慰軍戲。秦梅香聽了信兒,心裡頭微微一沉。吳委員就是從前被趕跑的吳大帥,如今他在金陵那邊改頭換面,又東山再起了。城郊的駐軍是李大帥的嫡系,如今在許平山和鄒佔元兩位將軍麾下。鄒佔元帶著一半兵西去剿匪了,許平山去了金陵述職。這兩尊門神如今都不在,吳委員這是拿著雞毛當令箭,來逞威風來了。
他們唱戲的,對邀戲這種事是沒辦法拒絕的。甭管是做官的還是打仗的,一個也得罪不起。說不得,只得接下這個活兒,跟著去走一遭。
可到了地兒才發現,這戲委實是個難為人的活兒。臺子是戶外現搭的,三九天,臺下看戲的大兵也遭罪,臺上唱戲的伶人也遭罪。只有一干官老爺們錦帽貂裘的,在臨時搭起來的棚子裡氣定神閒地喝著熱茶。大夥兒都犯嘀咕,這是哪一齣呢?
只有秦梅香心裡頭有了幾分明白: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了。城裡的這些角兒,背後都是北方大大小小的權貴。敲山震虎說的就是這個了。折騰折騰唱戲的和這些小兵,沒人能講出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