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胡泰的膠皮車被顧湧趕到了暖水屯之後,暖水屯的人就多了談話的題材。暖水屯地勢靠山,不是交通要道,附近幾個村子都沒有這樣漂亮的大車。從前李子俊家裡也只有鐵輪大車,前年江世榮買了他那部車,今年合作社又買了李英俊的一輛舊車。如今怎麼顧二伯弄了這麼部好車回來?有些好奇的人就去打聽,也沒有打聽出什麼新鮮事,好像只是因為八里橋的胡泰生了病,他趕不了車,車擱著沒用,就讓他親家借回來使用幾天。顧湧果然第二天就到下花園裝煤去了,第三天又去,大家也就相信了他,不再追問了。村子上只有一個人不信他這話,這人便是錢文貴。錢文貴家裡本來也是莊戶人家。但近年來村子上的人都似乎不大明白錢文貴的出身了;雖說種二畝菜園地的錢文富同大家都很熟識,大家都記得他就是那個錢廣庚老漢的兒子,說起來也知道他和錢文貴是親兄弟,可是錢文貴總好像是個天外飛來的富戶,他不像莊稼人。他雖然只在私塾讀過兩年書,就像一個斯文人。說話辦事都有心眼,他從小就愛跑碼頭,去過張家口,不知道是哪一年還上過北京,穿了一件皮大氅回來,戴一頂皮帽子。人沒三十歲就蓄了一撮撮鬍髭。同保長們都有來往,稱兄道弟。後來連縣裡的人他也認識。等到日本人來了,他又跟上層有關係。不知怎麼搞的,後來連暖水屯的人誰該做甲長,誰該出錢,出伕,都得聽他的話。他不做官,也不做鄉長,甲長,也不做買賣,可是人都得恭維他,給他送東西,送錢。大家都說他是一個搖鵝毛扇的,是一個唱傀儡戲的提線線的人。他就有這麼一份勢力。他們家過的生活就簡直跟城裡人一樣,斷不了的酒呀,香片茶呀,常吃的是白麵大米,一年就見不到高粱玉茭窩窩,一家人都穿得很時新。如今日本鬼子跑了,八路軍來了,成了共產黨的世界,四處都清算復仇。去年暖水屯就鬥爭了許有武,許有武曾經做過大鄉長,他逃到了北京,家裡人也去了張家口,村子上沒收了他的財產。今年春上又鬥爭了侯殿魁,侯殿魁賠了一百石小米。可是錢文貴呢,他坐在家裡啥事也不幹,抽抽菸,搖搖扇子,兒子變成了八路軍,又找了個村治安員做女婿,村幹部中也有人向著他,說不準還是他的朋友,誰敢碰他一根毛?村子上的人遇見了他,賠上笑說:“錢二叔,吃啦嗎?”遇不著最好,都躲著他些,怕他看你不順眼,在什麼看不見的地方就來害人。他要坑害人可便當,不拘在哪裡說幾句話,你吃了虧還不知道這事從哪兒說起,究竟是誰的過。老百姓背地裡都說他是一個“尖”,而且是村子上八大尖裡面的第一個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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