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完全是對我自己的總結,因為這樣乾的人極少。
我這樣做,完全是環境造成的。研究學問是我畢生興趣之所在,我的幾乎是全部的精力也都用在了這上面。但是,在濟南高中讀書時期,我受到了胡也頻先生和董秋芳(冬芬)先生的影響和鼓勵;到了清華大學以後,又受到了葉公超先生、沈從文先生和鄭振鐸先生的獎勵,就寫起文章來。我寫過一兩首詩,現在全已逸失。我不願意寫小說,因為我厭惡虛構的東西。因此,我只寫散文,六十多年來沒有斷過。人都是愛虛榮的,我更不能例外。我寫的散文從一開始就受到了上述諸先生的垂青,後來又逐漸得到了廣大讀者的鼓勵。我寫散文不間斷的原因,說穿了,就在這裡。有時候,搞那些枯燥死板的學術研究疲倦了,換一張桌子,寫點散文,換一換腦筋。就像是磨刀一樣,刀磨過之後,重又鋒利起來,回頭再搞學術研究,重新抖擻,如虎添翼,奇思妙想,紛至沓來,亦人生一樂也。我自知欠一把火,雖然先後成為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理事、顧問,卻從來不敢以作家自居。在我眼中,作家是“神聖”的名稱,是我崇拜的物件,我哪裡敢魚目混珠呢?
至於搞翻譯工作,那完全是出於無奈。我於1946年從德國回國以後,我在德國已經開了一個好頭的研究工作,由於國內資料完全缺乏,被迫改弦更張。當時內心極度痛苦。除了搞行政工作外,我是一個閒不住的人,我必須找點工作幹,我指的是寫作工作。寫散文,我沒有那麼多真情實感要抒發。我主張散文是不能虛構的,不能講假話的;硬往外擠,賣弄一些花裡胡哨的辭藻,我自謂不是辦不到,而是恥於那樣做。想來想去,眼前只有一條出路,就是搞翻譯。我從德國的安娜·西格斯的短篇小說譯起,一直擴大到梵文和巴利文文學作品。最長最重要的一部翻譯是印度兩大史詩之一的《羅摩衍那》。這一部翻譯的產生是在我一生最倒黴、精神最痛苦的時候。當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束,我雖然已經被放回家中;北大的“黑幫大院”已經解散,每一個“罪犯”都回到自己的單位,群眾專政,監督勞改;但是我頭上那一摞莫須有的帽子,似有似無,似真似假,還沉甸甸地壓在那裡。我被命令掏大糞,澆菜園,看樓門,守電話,過著一個“不可接觸者”的日子。我枯坐門房中,除了傳電話,分發報紙信件以外,實在閒得無聊。心裡琢磨著找一件會拖得很長,但又絕對沒有什麼結果的工作,以消磨時光,於是就想到了長達兩萬頌的《羅摩衍那》。從文體上來看,這部大史詩不算太難,但是個別地方還是有問題有困難的。在當時,這部書在印度有不同語言的譯本,印度以外還沒有聽到有全譯本,連英文也只有一個編譯本。我碰到困難,無法解決,只有參考也並不太認真的印地文譯本。當時極左之風尚未全息,讀書重視業務,被認為是“修正主義”。何況我這樣一個半犯人的人,焉敢公然在門房中攤開梵文原本翻譯起來,旁若無人。這簡直是在太歲頭上動土,至少也得挨批鬥五次。我哪裡有這個勇氣!我於是晚上回家,把梵文譯為漢文散文,寫成小紙條,裝在口袋裡。白天枯坐門房中,腦袋裡不停地思考,把散文改為有韻的詩。我被進一步解放後,又費了一兩年的時間,終於把全書的譯文整理完。後來時來運轉,受到了改革開放之惠,人民文學出版社全文出版,這是我事前絕對沒有妄想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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