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就抓住這兩根救命稻草,一是醫生不會告訴病人得了絕症,二是老三自己說了他只是感冒。說老三得絕症的只有秀芳一個人,一票對兩票,老三應該沒有得絕症。
但是他那句話怎麼解釋?
回到K市,小段把小拖開到一家餐館前,說先吃點東西,等別人下班了,好去學生家裡去收錢。她點點頭,茫然地看著小段去買東西,幾次都把小段當老三了,很想問他:先別慌著吃飯,你先告訴我,你到底是得的什麼病?
吃過飯,小段就把小拖開回江心島,帶著她到學生家去收錢。他叫她把寫著學生地址的條子給他,他一家一家找。她就象個夢遊的人一樣,糊里糊塗地跟著小段這裡走,那裡走,小段叫她記帳就記帳,叫她找錢就找錢,見了學生家長都是小段在說話,她只站在一邊,象個傻子一樣。後來小段乾脆把她手裡的單子和錢袋都拿去了,自己收錢,自己找錢。
一直搞到九點多了,才大致收齊了,小段把她送到她家附近,說:“我明天早上來叫你去買米。你莫想太多了,一個縣醫院,懂什麼白血病黑血病?”
她一驚,小段看得出她在為老三的病擔心?她警告自己,不要哭喪著臉,當心媽媽看出來。
媽媽見她回來了,很驚訝也很高興,趕快來弄東西她吃。她說不餓,在路上吃了的。然後她就忙忙碌碌地把那段布拿出來縮水,用冷水搓一遍,又用熱水搓一遍,使勁擰乾了,晾在通風的地方,讓布快快乾了好做衣服。
第二天一早,小段就來叫她去買米。媽媽很不放心地看著她坐上小拖去,可能恨不得自己也跳上車去監督他們兩個。靜秋特別跟小段熱火朝天地講幾句,因為她現在不怕媽媽懷疑她跟小段有什麼事,越懷疑越好,既然媽媽一心防著小段,那她明天去看老三的時候,媽媽就不會起疑心。
買了米,小段把她送回家,把發票交給她,叫她收好,就開車送米麵到農場去了。媽媽見這個禍害走了,總算放了心,又交待靜鞦韆萬不要跟小段來往。
下午靜秋到學校去彙報農場工作情況,又到陳老師王老師家裡去拿他們家屬給他們帶的私菜。都弄好了,就到江老師家去借縫紉機做衣服。做到吃晚飯的時候,她跑回家吃了晚飯,又跑回江老師家接著做。江老師過來問她農場的情況,她哼哼哈哈地應付了一下。
衣服做好了,她還捨不得走,總覺得有點什麼事沒辦,是她想辦又不敢辦的事。想了好久,才想起是要問成醫生有關白血病的事。她磨磨蹭蹭地走到他的臥室門口,門沒關,她看見江老師坐在被子裡看書,成醫生在床上跟他的小兒子玩耍。
江老師看見了她,問:“小秋,衣服做好了?”
靜秋怔怔地點點頭,鼓足勇氣問:“成醫生,你聽說過白血病沒有?”
成醫生把兒子交給江老師,自己坐在床邊,一邊穿鞋一邊問:“誰得了白血病?”
“一個——熟人。”
“在哪裡診斷出來的?”
“K縣醫院——”
“K縣醫院很小的,未必能——檢查得——對,”成醫生讓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安慰說,“先彆著急,說說看是怎麼回事。”
靜秋也講不出是怎麼回事,她只是聽秀芳那樣說了一下,她說:“我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我只想知道,一個很年青的人會得——這種病嗎?”
“得——這種病的人多半是——很年青的——,青少年——居多,可能男的更多一些。”
“那——是不是得了——就——一定會——死?”
成醫生字斟句酌地說:“死的——可能性比較大——但是——你不是說只在縣醫院檢查了一下嗎?縣醫院裝置什麼的——很有限,應該儘快到——市裡或者省裡——去檢查。還沒確診的事,不要先就把自己急壞了。”
江老師也說:“我們學校不是有一個嗎?醫院說人家是癌症,把人家嚇得要死,結果根本不是癌症——。這些事,沒有三、四家醫院拿出同樣的診斷,是信不得的。”
靜秋默默地坐了一會,江老師和成醫生還在列舉誤診的例子,但她不知道那些例子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問:“如果——真是得了——這種病,還能活——多久?”
她見成醫生緊閉著嘴,好像怕嘴邊的答案自己飛出去了一樣,她又問了一遍,成醫生說:“你不是說只在縣醫院——”
她急得要哭出來了,有點生氣地說:“我是問‘如果是的話’,我說如果——是的話——”
“這個——依人而定,我——也說——不準到底能活多久,有的——半年,有的——長一些——”
靜秋回到家,就忙著收拾東西,把要帶的東西收拾好了,才想起現在是晚上,沒有車到縣去,只能等明天。
她躺在床上,開始使用自己的絕招:做最壞的思想準備。當她不知道是不是縣醫院誤診的時候,她就左想右想,忽而飛到希望的巔峰,忽而降到絕望的谷底,那樣飛上落下是最痛苦的了。
現在她不這樣想了,她就當縣醫院沒有誤診,那就怎樣呢?那就是說老三是得了白血病。既然他是得了白血病,那就意味著他活不長了。到底能活多長呢?再一次做最壞的思想準備,就當他只能活半年左右了。現在可能已經把這半年用掉一些了,那就算他還可以活三個月左右。
她想起她媽媽因子宮肌瘤住院動手術的時候,是她在醫院照顧媽媽,那時她才十四歲。同病房住著一個晚期卵巢癌病人,大家叫她董婆婆,瘦得象個鬼,經常痛得半夜半夜地哼,搞得同病房的人都睡不好。
結果有一天,董婆婆家裡人來接她出院,董婆婆喜笑顏開地跟家裡人回去了。靜秋好羨慕董婆婆,以為她被治好了,成了全病房第一個出院的人。後來才聽同病房的人講,說董婆婆是回家“等死”去了。
醫生對董婆婆的女兒說:“你媽治不好了,你們沒有公費醫療,就別把家裡搞得傾家蕩產了吧。你把你媽領回家去,讓她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穿什麼穿什麼,想去哪裡玩,就帶她去哪裡玩。”
後來有誰為自己的病發愁,大家就拿董婆婆出來安慰她:“你的病哪裡嚴重?你不還住在醫院裡嗎?如果真的嚴重的話,醫院不象對董婆婆那樣,叫你回去等死嗎?”
所以住在醫院就是幸福,就算是在“等活”,只有被醫院勸走的那種,才是黑天無路,“等死”去了。
現在老三還在醫院住著,說明他還在“等活”。如果哪天醫院叫老三出院,她就跟媽媽說了,把老三接到家裡來。媽媽還是喜歡老三的,只是怕別人說,怕他家裡不同意,怕兩個人搞出事來。但如果知道老三隻能活三個月了,別人就不會說什麼了,他家同意不同意就無所謂了,也應該不會搞出事來了,媽媽肯定就不怕了。
她要陪著他,讓他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穿什麼就穿什麼,他想到哪裡去玩,她就陪他到哪裡去玩。老三上次留給她的那些錢,有近四百塊,那就相當於她一年的工資,她一分都沒用,那些錢用來滿足老三想吃什麼穿什麼的願望,應該夠了。
等到老三去了,她就跟著他去。她知道如果她死了,她媽媽一定會很傷心,但是如果她不死,她一定活得比死了還難受,那她媽媽會更傷心。她想她到時候一定有辦法把這一點給她媽媽講明白,讓她媽媽知道死對於她是更好的出路,那她媽媽就不會太難過了。反正現在她哥哥已經招工回城了,可以照顧她媽媽和妹妹了。她爸爸雖然還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但也被抽到大隊小學教書去了。她媽媽這段時間心情開朗,生活也過得比以前好,尿血的毛病已經不治而愈了。沒有她,家裡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了。
這樣她就可以跟老三一起在這個世界上呆三個月,然後她就跟他到另一個世界去,永遠呆在一起。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在哪個世界其實也無所謂,都一樣,在一起就行。
她想,不管事情怎麼發展,也只能壞到這個地步了,無非就是老三隻能活三個月了。說不定最後還活了六個月,那就賺了三個月。說不定最後發現是縣醫院誤診了,那就賺了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