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題解
當小說家妄圖把他的創作實踐"昇華"成指導創作實踐的理論時,當小說家妄圖從自己的小說裡抽象出關於小說的理論時,往往就陷入了尷尬的兩難境地。當然並不排除個別的小說家能寫出確實深奧的理論文章——一般地說、理論越深奧離真理越遠——但對大多數小說家而言,小說的理論就是小說的陷阱。在人生的天平上,你要麼是砝碼,要麼是需要衡量的物質;在冶鐵的作坊裡,你要麼是鐵砧,要麼是鐵錘。這兩個斬釘截鐵的比喻其實並不嚴密。蝙蝠見到老鼠時說:我是你們的同類。蝙蝠見到燕子時說:我也是飛鳥。但蝙蝠終究被生物學家歸到獸類裡,它終究不是鳥。但蝙蝠終究能夠像鳥一樣在夕陽裡、甚至在暗夜裡飛翔,並因為名字的關係,被中國人視為吉祥的象徵。在不得已的時候,它還是把自己說成是鳥——這就是我這樣的小說家對理論的態度。
二、小說理論的尷尬
毫無疑問,小說的理論是小說之後的產物,在沒有小說理論之前,小說已經洋洋蔚為大觀。最早的小說理論,應該是金聖嘆、毛宗崗父子夾雜在小說字裡行間那些斷斷續續的批語。根據我個人的閱讀經驗,這些批評文字與原小說中鋪陳炫技、牽強附會的詩詞一樣,都是閱讀的障礙,我是從不讀這些文字的。但金聖嘆們批評得津津有味,後代的小說理論家們也從這些文字裡發現了最早的小說理論與小說美學。由此可見,小說理論開始時與小說家毫無關係,也與絕大多數讀者沒有關係。批評小說的金聖嘆們首先是讀書入迷的讀者,心得太多,忍不住批批點點,這行為起始純屬自娛,但印到書上,性質就轉變為娛人,就具有了指導讀者閱讀欣賞的功能,倘若這讀者中有一個受他的啟發,捉筆寫起小說來,那麼這些批評文字便具有了指導創作的功能。所以,小說的理論產生於閱讀,小說理論的實踐是創作。最純粹的小說理論只具備指導閱讀和指導創作這兩個功能。但現代的或者是後現代的小說批評,早已變成了批評家們炫耀技巧、玩弄詞藻的跑馬場,與小說批評的本來意義剝離日久,橫行霸道的新潮小說批評早已擺脫了對小說的依存關係並日漸把小說變成批評的附庸,這種依存關係的顛倒,使小說理論與小說創作變成了幾乎互不相干的事情,小說已變成新潮批評家進行技巧表演時所需要的道具,這種小說批評的強烈的自我表演慾望和小說創作渴望被表演的慾望,就使得部分小說家變成了跪在小說批評家面前的齊眉舉案的賢妻,渴望被批評,渴望被強姦。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種自成了體統的時髦小說批評終究會因其過分陽春白雪而走向自己的反面;而返璞歸真的小說批評會因其比小說更樸素的率直與坦白永遠生存下去。新潮小說理論操作方式是:把簡單的變成複雜的、把明白的變成晦澀的、在沒有象徵的地方搞出象徵、在沒有魔幻的地方弄出魔幻,把一個原本平庸的小說家抬舉到高深莫測的程度。樸素的小說理論操作方式是:把貌似複雜實則簡單的還原成簡單的,把故意晦澀的剝離成明白的,剔除人為的象徵,揭開魔術師的盒子。我傾向樸素的小說批評,因為樸素的小說批評是既對讀者負責又對小說負責同時也對批評者自己負責,儘管面對著這樣的批評和進行這樣的自我批評是與追求浮華綺靡的世風相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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