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慰著暴怒的兒子,生怕他一衝動就幹出令人吃驚的事情來。
青狗兒,青狗兒,你娘遲早會回來的。兒子又鑽到木桶裡去玩兒,我在大廳的邊角上尋找到一個空位子,坐下,輕輕地舒出了一口氣。可能是我噴出的氣使她反感吧,前邊坐席上那位頭上插菊花的女人回過頭來瞪了我一眼。我恍惚記得她是我六老爺爺的女兒,應該叫姑奶奶的。沒及我張口,她就把腦袋扭轉回去。她頭上的菊花放出淡淡的憂傷,不是憂傷是幽香。我兒子滾著桶,嘎啦嘎啦響。舞臺上開始表演舞蹈,正中有一團火,人們圍著火跳舞,跳舞者都手持著一個牛骨紡錘。跳了一頓,好像累了,都溜邊坐了,嘴裡嚼著草。舞臺邊緣上生著一蓬蓬千頭菊,白色居多,偶有紅、黃。有人掐下花來,插到傍坐的女人頭上。後來皮團長出來了,他腰佩雙槍,嘴角上叼著菸袋。他說:
“革命啦!革命啦!你們懂不懂?從今之後,凡手腳上生蹼者,一律閹割。有破壞革命者,格殺勿論!”
皮團長一招手,幾個人把一個男子推到臺上,皮團長舉起槍,像木匠吊線一樣瞄了半天準,然後一扣扳機,噗哧一聲,那人的腦漿子就噴出來了。舞臺下的人齊聲歡呼。也有把菊花拋到臺上去的。我兒子蹦到舞臺上,把那些菊花收攏起來。他抱著菊花,對我憨笑。
又該講給爺爺送葬的故事啦。我吩咐兄弟們拉來了三匹高頭大馬,全是火炭一樣的顏色,眼如銅鈴蹄若覆盆。又吩咐叔叔們用柏木板釘了一架拖車,拖車的底板用刨子刨光,擦上蜂蠟。叔叔們砰砰啪啪幹活的時候,馬兒在一旁吃草料。草是青穀草,料是炒胡豆。馬兒們吃得香甜,肚子漸漸圓溜溜,眼睛也更加光彩。最重要的工作是為爺爺洗浴裝殮。皮團長曾用過的青石馬槽是斷斷不能再用啦,儘管那物還全毛全翅地存在著。找來一口大鐵鍋,鍋裡注滿清水,加上明礬和夜明砂,給爺爺剝光了衣服,爺爺一身硬骨頭,彎彎曲曲地把爺爺抬到大鐵鍋時,鍋裡的水沸沸流流地溢位來。當年擦洗皮團長時用過絲瓜瓤子,這次也斷斷不能用了。就用笤帚疙瘩吧,我說。我們用笤帚疙瘩搓洗著爺爺的身體。這時拖車也做好了。我們把爺爺晾乾後,抬到拖車上。爺爺是不能穿呢子軍服的,穿中山裝又不倫不類,就讓他穿上長袍馬褂,腳上卻是一雙三接頭的牛皮鞋,擦拭得很亮。首先把小老舅舅贈送的七枝玫瑰插到爺爺身上,然後,以白菊花為主,以山丹丹為輔,還有大把大把的萱草,爺爺簡直變成了一條花草繁茂的丘陵。當然,七枝玫瑰高高在上,永遠是花草中的翹楚。靈車裝飾完畢,為了防止滑脫,我吩咐兄弟們用蕁麻繩子把爺爺牢牢地捆在拖車上,又在爺爺的手裡塞上一把用堅硬的紅棗木刮削成的尖刀,這把木刀有三尺多長,任何人握著它都會顯得英武或是孔武。緊接著就是套馬。馬的挽具也是天下難再好的挽具了:一色的生牛皮編織,又用上等的桐油浸泡過。在馬的挽具上,女人們插上了很多的菊花。到處都瀰漫著菊花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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