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滬寧路沿線炮火的恐怖又照例地在人們腦膜上漸漸褪色,繁華的上海的晚間,已經很冷,梅女士穿著很薄的綢夾衣,在馬路上走。她剛從一個新認識的女朋友家裡出來,要回到自己的寓處。秋風像一隻冰冷的鬼手,在她全身撫摸,縮緊了肩膀急忙地走著的她,忍不住想起了溫暖的成都。
成都呵!只有它的溫暖是值得回憶的!離開已經快要五個月,只在今晚上的寒風裡,梅女士第一次正式地又想起它來。幾分近乎眷戀的心情使她惘然了。幾天來躊躇不決的問題便又觸發:不回去,怎麼辦?到上海來的公務——出席學聯會,早已完畢,在先還可以藉口齊盧戰事,長江航行危險,逗留著不走,現在戰事完了,昨天那位同是代表的文太太又催問過歸期,咳,這個討厭的參政運動者!
梅女士下意識地轉過了同孚路的拐角,走進一個什麼裡了。這兒沒有那刺骨的冷風,從後面來的街燈光投射出她的苗條的黑影。梅女士踏著自己這影子走,心裡忽然冷笑起來。這也是近來常有的冷笑,而且和從前對於別人的冷笑沒有什麼分別。她覺得眼前這黑影就是她所要冷笑的另一個自己。這是到上海以後新生出來的第二個自己:喪失了自信力,優柔寡斷,而且更女性的自己。她不明白為什麼會變出這個不體面的自己來。四個多月前,她乘隆茂輪船順流而下巫峽的時候,意氣多麼豪邁;她預想上海是一個廣大,複雜,無所不包,活的急轉著的社會,她可以在這裡頭找到她所合意的生活方式,而且她要在這廣漠的人海中拱起她的一隻角來。可不是應該讓她這樣打算?她自從跑出了“柳條籠”,真所謂所向克捷:她征服環境,她又征服自己本性上的缺陷;她吸引著多少男子向她攢攻,她談笑自若地將他們踢開;沒有一個人能打動她的心,也沒有一個人的心胸不被她看穿。然而在這裡上海,她逗留了三個多月,只覺得預許給自己的美境愈去愈遠。並且好像是不慣水土的植物,她移到此地來後卻只有愈變愈壞!現在竟公然有第二個自己在對她本來的自己搗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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