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本是一個詩的盛世。
太宗尚在秦王時,就曾經開立了文學館—此處文學,仍依漢時用語,是文章博學的意思;館中收納天下才士,多賢達,有以房玄齡、杜如晦、姚思廉、陸德明、孔穎達、虞世南、蘇勗等。高祖武德九年,復將門下省之修文館改為弘文館,以虞世南、姚思廉、歐陽詢、蔡允恭、蕭德言等充之,專責校理及庋藏天下典籍。
這些以經史百家學問為根基的建設,與詩歌樂舞之流原本異途,然而一個以鮮卑族“異種冒姓”而奄有天下的共主,似乎寧可特意表示其受漢族文化的薰沐濡染,並不稍遜於中土之人;由此,李唐王朝特別重視與獎掖文教。
文藝、音樂所帶來的不只是美學、感性上的刺激與滿足,多少也涵攝了南朝風物人情對這個北方新王朝的召喚,太宗、高宗、武后、中宗,以迄於當今的開元天子,似乎都對能夠作詩的人才有著更積極的興趣。從更實際的、更細膩的面向上說,唐人建立的朝廷對於南朝趨近於整齊、對稱、平衡乃至於抑揚頓挫的種種音樂性的講究,似乎也沒有絲毫抗拒的能力。
高宗及武后就時常自制新詞,編為樂府,以供傳唱。到了中宗時代,更經常效法漢武帝、梁武帝故事,在宮中舉行宴會,命群臣賦詩,或聯吟、或分韻,與宴與酒,以聲以歌,那也確乎是帝王想象中繁華世道的吉光片羽。
據說,中宗時候,每到月底,皇帝都會駕臨昆明池,作賦詩之會。有時皇帝會親自命題,有時不命題,讓妃子在韻字筩中拈簽定韻,一則以考察群臣的才思,二則以激揚百僚的鬥性。屆時殿前建築高樓,飾以彩帛,待眾人繳交詩篇之後,皇帝會命遣新封的女官“昭容”—也就是權傾一時的上官婉兒—選取其中一首,翻作成御製新曲。
就在這一段作曲套譜的時間裡,皇帝自創一例,他會走下御座,步行到綵樓前方,用洪亮的聲音宣告:“天下才歸諸天下!”緊接著,為了表示他也能夠運用經典治國,且符合當下情境,皇帝還會即席吟誦詩篇應景,誦的是《詩·小雅·鹿鳴》裡的四句:“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為什麼是這四句呢?原先在《詩經》裡,後兩句說的是:當帝王有如款待嘉賓一般地宴叢集臣之際,君臣之分鬆散了,成為平行的主賓。帝王或君侯宴請群臣如賓客,在佳餚美酒之餘,還賞賜了許多裝盛在筐篚之中的幣、帛,以展現帝王禮賢下士之意。臣子飲食已畢,復攜禮而返,於是莫不感激,賓主盡歡。於吹笙鼓簧間,還有宮人捧著盛了幣帛的竹編容器,向眾人勸酒。中宗皇帝想到這承筐是將”還可以有他身為大唐天子的別解,因為緊接著,就是整套賦詩、獻詩、采詩之會的高潮—
那些不能中式的詩篇,也就是群臣手作應制的原稿,已經妥善裝盛於竹編的硃紅色漆籠之中,由眾女官纖手向綵樓下拋灑,詩籤繽紛飄搖,有如天散花絮,百官則摩肩擦踵,相互呼喚,認名自取其詩作而歸。
趙蕤則稱群臣所作之詩為“乞兒詞”,呼此一讌集為“丐恩會”,叫那綵樓為“折頸樓”,是由於人們仰望天恩,久候卻不能獲得聖眷,連脖子都僵折了。
白眼冷看名利場,趙蕤有他獨特而深沉的憤懣。這也和他會追問月娘的那句話有關:“卻怎不猜是《卿雲歌行》?”《卿雲歌行》,沈佺期的一部流傳了沒有多久的詩集。其中也有一首《結客少年場行》,卻與南朝及大唐前葉其他詩人的取材、述志、用情皆迥不相同。
沈佺期於初任官未幾,便因為收受賄賂下獄。他不服,以為罪責來自誣陷。在獄中,他撰題《結客少年場行》鳴冤;這和以往的同題之作大不相同。
以聲調論,洵可稱為唐代以降近體格律的奠基者之一。這也是沈佺期的本行—他十八歲成為進士,少年科第,得意春風,一入仕,即成為皇帝身邊的語言侍從之臣,任中書省侍制,為皇帝掌理文書檔案;也會在皇帝主持慶典或祭祀、旅遊活動的時候撰寫詩文。不過,他的另一個執掌似乎更重要,是為“協律郎”。
這份差使是相當獨特的,與後世淪為皇家祭祀典儀的八品小吏不可同日而語。沈佺期和他的同僚必須為這個幅員遼闊、方言紛雜的大帝國審訂出詩歌的美學標準,“如何使聲律協調”只是一個宗旨,實際從事者,則相當繁雜。
協律郎非但必須蒐羅各地語言音讀,還要從實際的詩歌創作之中尋找詞曲咬合的技巧,並以之訂定“詩言志,歌永言”的聲韻法則,提供朝廷評定考試取材的標準和基礎。
這項職務攸關帝國所簡拔的人才能否具備精敏的語文感性,而這個講究,就是對其人是否耳聰目明,作一審慎的考察,堪稱是舉士掄才之鎖鑰。這個官職一任四年,沈佺期仍復以少年昂揚之姿,出任了吏部考功員外郎,這已經是科舉取士的主考官了。
大約就是在考功員外郎任上,那一宗對他日後的性情與人格影響極大的賄賂案案發,沈佺期鋃鐺入獄,寫下這一首月娘稱之為“太悽苦”的詩。相對於詩史上許多表現身世、遭遇悲哀慘痛的詩歌而言,這一首《結客少年場行》當然不算什麼;悽苦之說,是與其他同樣以《結客少年場行》為題之作相較可知:
幽井絕天地,痴雲沒路塵。闌干隨手劍,鏽澀碎心人。自愧高懷老,誰教遠望頻。少年曾誓志,極塞肯捐身。代馬窮秋逐,斗杓指歲湮。堪羞節旄染,竟忍壯圖淪。一器薰蕕共,眾咻憂懼真。應憐家父誦,不懲尹師臣。結客功名易,修書射獵新。南冠宜側傲,中熱可逡巡。吾本揚波者,胡為更溼巾?
此詩用典不多,也不算生僻,但是仍然可以聊為解注—
“代馬”,是指北地所產良馬。代,古代郡地,後泛指北方邊塞地區。《文選·曹植朔風詩》:“仰彼朔風,用懷魏都;願騁代馬,倏忽北徂。”是此詞入詩較早的一個例子。
“薰”,香草;“蕕”,臭草。“薰蕕一器”,譬喻君子小人共處。
“眾咻”,語出《孟子·滕文公下》:“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曰:‘使齊人傅之。’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申來說,即是小人環伺喧囂,日夜讒謗君子。
承接著上一句的諷刺,“家父、尹師”也表達類似的憂心和恐懼。語出《詩經·小雅·節南山》,說的是一個名喚“家父”的小臣,諷刺權貴“尹師”,有“昊天不平,我王不寧。不懲其心,覆怨其正”的控詞。
“南冠”一詞出於《左傳·成公九年》:“晉侯觀于軍府,見鍾儀,問之曰:‘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司對曰:‘鄭人所獻楚囚也。’”後世常以南冠作為囚徒代稱。
“側傲”這個連綿詞在意象上與前一句的“南冠”相銜接,但是另有來歷。典出獨孤信,原名獨孤如願。此人少年時就喜愛修飾,講究儀表,且善於騎射,是個文武雙全的英雄人物。北魏主爾朱榮拔之為別將,遷武衛將軍,軍中稱“獨孤郎”。高歡掌權後,他隨北魏孝武帝西投宇文泰,封浮陽郡公。高歡隨即另立孝靜帝,遷都鄴城,史稱東魏;宇文泰則鴆殺孝武帝,於大統元年—也就是李白出生前一百六十六年,另立文帝,定都長安,史稱西魏。
從此,北魏一分為二,史稱東魏、西魏。獨孤信坐鎮隴西,任秦州刺史近十年,“示以禮教,勸以耕桑,數年之中,公私富實,流人願附者數萬家”,有“斜陽側帽”的故實,馳名當世,見《周書·獨孤信傳》:“(獨孤)信在秦州,嘗因獵日暮,馳馬入城,其帽微側。詰旦,而吏民有戴帽者,鹹慕信而側帽焉。”引申為風標獨具,不與人同的姿貌。
中熱,即熱中,語反而義同。典出《孟子·萬章上》:“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
這個詞,堪稱是大唐一代士行的特徵,人人熱中,遂有那樣深沉厚重的悵惘不甘,堆疊出無數偉大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