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裡恩連夜從卡萊渡過海峽,在星期日早晨抵達羅賓山。事前他也沒有通知家裡,所以從車站一路走回來,穿小樹林的邊門進入自己的領土。走到那個用老樹身鑿出的木凳面前時,他先把大衣鋪在上面,然後坐下。“腰裡好酸啊!”他想:“在我這樣的年紀,愛情的結局就是這樣!”忽然間,伊琳好象就在他身邊一樣,就象那一天兩人同遊芳登白魯林、坐在一條樹身上同吃午飯時那樣靠近他。近得有點象見鬼!透進林子裡來的淡淡日光把落葉的氣味蒸發出來,輸進他的鼻管。“幸虧不是春天,”他想。春天加上樹葉的香味,鳥兒的歌聲和花兒盛開,那就會叫人吃不消!“我希望春天來時,已經能夠處之淡然了,儘管是這樣一個傻瓜,”他一面想,一面拿起大衣,向那片田地走去;經過小池子,慢騰騰上了小山。快走上山頂時,一聲粗嗄的犬吠向他迎來。就在鳳尾草圃上面那一帶草地上,他能望見自己的老狗伯沙撒。那狗的一雙昏花老眼把主人當做生人,正在警告外界提防它呢。喬裡恩照往常那樣吹一聲口哨。雖則離開有一百多碼遠,他還能看得見那個肥碩的黃白身形猛然領悟過來。老狗爬了起來,一條尾巴反過來緊貼在脊背上,身體來了一陣微弱而興奮的顫動;歪歪倒倒向前走,腳下慢慢快起來,最後在鳳尾草圃邊上消失掉。喬裡恩指望在柴門那邊和老狗碰上,可是柴門那裡並沒看見它;喬裡恩有點著慌,轉身進了鳳尾草圃。那隻老狗的胖身體斜躺在那裡,帶著已經呆滯的眼神向上望著。
“怎麼回事,老傢伙?”喬裡恩叫。伯沙撒蓬鬆的彎尾巴微微動了一下;一雙矇矓的眼睛好象在說:“我站不起來了,主人,可是我高興看見你呢。”
喬裡恩跪下來;眼睛花得很厲害,簡直看不出狗身脅下正在慢慢停止起伏。他把狗頭托起一點——頭很沉。
“怎麼回事,好人兒?你受了傷嗎?”狗尾巴又顫動了一下;眼睛裡的生意消失了。喬裡恩用手把那個僵硬的溫暖身體整個摸了一下。一點氣都沒有了——那個肥碩身體裡的小心由於聽見主人回來一陣高興,就那樣停止不動了。長了幾根淡白鬃毛的口鼻部分,和喬裡恩的嘴唇碰著時,已經有點涼了下來。他跪了有幾分鐘之久,手託著僵硬的狗頭。當他託著狗身體上坡向田裡走去時,覺得手裡很沉重;田裡飄的滿是落葉,他用葉子把狗身蓋好;還好沒有風,這些樹葉將會為它遮著好奇的眼睛,直到當天下午。“我要親自來埋它,”他想。自從他口袋裡揣了一隻小狗走進聖約翰林自己那所房子起,已經有十八年了。怪的是這個老東西偏偏會在這個時候死去!是預兆麼?他走到園門時又回過頭來望望那毛茸茸的一堆,然後慢慢向大房子走去,喉嚨裡就象有一大塊東西塞著似的。
瓊在家裡;她聽到喬裡入伍的訊息,趕不及地就下來了。喬裡的愛國心把瓊對波爾人的同情都征服了。喬裡恩進了屋子,告訴大家伯沙撒的死訊,家裡的空氣變得又古怪又沉悶。伯沙撒的死訊起了一種團結的效果。這狗一死——一根過去的線索突然中斷了。這狗是跟他過了苦日子來的;兩個小的根本不記得;在瓊的眼睛裡,它只代表祖父的晚年;在喬裡恩的眼睛裡,它代表自己重新又回到自己父親慈愛懷抱和財富王國之前的那種家庭苦境和藝術奮鬥的生活!現在它是死了!
那天下午,喬裡恩和喬裡攜著鶴嘴鋤和鏟子到了田裡。兩人就在那個褐黃堆子附近選擇了一塊地方,省得把狗搬動太遠;小心鏟開地面上一層草地,兩人就挖起土來。有這麼十分鐘,父子兩個都默不作聲挖著,後來都停止不挖了。
“孩子,”喬裡恩說,“你覺得自己有責任,是不是?”
“對了,”喬裡回答,“當然一點講不上願意。”
這句話不多不少恰好道出喬裡恩自己的心情。
“我很佩服你,孩子,敢說,我在你這樣年紀未見得肯這樣做——我未免仍是個福爾賽,大約是這個緣故。不過我想,這種典型性格一代代下去也就變得不顯著了。如果你有一個兒子的話,說不定會是個十足的利他主義者;誰曉得?”
“那樣的話,他就一點不象我了,爹;我自私得厲害。”
“不對,孩子,自私你當然不是。”喬裡搖搖頭,兩人又挖起土來。“狗的生命真是古怪,”喬裡恩忽然說;“在四足動物中是唯一有一點利他主義根子,和上帝的感覺的!”
喬裡看看父親。
“你信上帝嗎,爹?我從來弄不清楚。”
碰到這樣一個深刻的問題,而提問的人又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回答得了的,喬裡恩有這麼一會兒站在那裡,覺得脊背挖得很酸。
“你說的上帝是指什麼?”他說;“有兩種不能調和的上帝概念。一種是不可知的創造原理——這是人相信的。還有一種是人的利他性的總和——人自然也相信。”
“我懂了。這樣就把基督撇開了,可不是?”
喬裡恩眼睛睜得多大,基督,就是聯接這兩種概念的橋樑啊!偏偏從童子的嘴裡說了出來,在這裡,正宗的教義終於科學地被說明了!基督一生的崇高詩篇就是表現了人聯接這兩個不可調和的上帝概念的企圖。而且由於人的利他主義的總和與自然、與宇宙的任何其他事物一樣,同是那個不可知曉的創造原理的一部分,當初說不定會選出更壞的橋樑來呢!好笑的是——人過了大半輩子卻從沒有能夠看出這一點!
“你怎樣看呢,孩子?”他說。
喬裡皺起眉頭。“當然,我在一年級時,這類問題我們談得很多;可是到了二年級時,就不去理會了;我也不懂得為什麼——非常之有意思。”
喬裡恩想起自己在劍橋上一年級時,這個問題也談得很多,到二年級時就不談了。
“我想,”喬裡說,“你指伯沙撒感覺到的是第二種上帝。”
“對了,否則的話,它就不會為一個自己以外的東西弄得心臟突然停止。”
“不過會不會事實上這不過是一種自私情緒呢?”
喬裡恩搖搖頭。“不是,狗跟十足的福爾賽不同,它除掉自己還愛一些東西。”
喬裡笑了。
“那麼,我想我倒是個十足的福爾賽呢,”他說。“你知道,我所以入伍只是為了將法爾?達爾第的軍。”
“可是為什麼?”
“我們合不來,”喬裡短短說了一句。
“啊!”喬裡恩哼了一聲。原來仇恨已經結到第三代了——這種不露形跡的現代仇恨!
“我要不要把過去的事情講給這孩子聽呢?”他想。“可是講了算什麼呢——如果他自己弄得要半途而廢的話?”
喬裡也在想:“那個傢伙的事情還是讓好麗告訴你吧。如果她不告訴,那就說明她不願意你知道,我講了就是搬鬼話。反正,我已經將事情擋住了,還是不要嚕囌的好!”
兩個人所以又默不出聲挖著,後來喬裡恩說:
“哎,孩子,我看夠大了。”兩人撐著鏟子望望下面的坑穴,晚風已經把幾片落葉吹了進去。
喬裡恩忽然說,“抬我最受不了。”
“讓我來,爹。它跟我向來沒有什麼感情。”
喬裡恩搖搖頭。
“我們輕輕地把它抬進去,連葉子一起抬,我不想再看見它那個樣子。我抬它的頭,來!”
兩個人極其小心地抬起老狗的屍體;落葉被晚風吹動,東一塊,西一塊露出消褪的黃白毛色來。兩人把那具沉重、寒冷、木然無知的屍體放在墳墓裡,喬裡在上面又鋪些葉子,喬裡恩唯恐在兒子面前暴露自己的感傷,連忙鏟了泥土灑在那靜止的形體上。過去就這樣埋葬了!如果有什麼歡樂的將來可以指望的話,那還好受些!這樣就象把自己的生命活活埋掉一樣。兩個人重又小心地把那片草泥鋪在光滑的小墳上面,挽著胳臂一同回大房子去,都有點感激對方沒有引起自己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