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的父親已經解除隔離,回到家中,接著養病。只是每週要交一份彙報,彙報每日的活動。大姐分配在一家鐘錶廠當學徒,二姐去了市郊農場做農業工人。南昌底下的一對雙胞胎兄弟其實並未到正式分配,但寫了血書,終於獲批准,雙雙去內蒙古插隊落戶。這家的孩子,都渴望離開家庭,並非是出於政治上的立場,而是想擺脫那一股陰鬱的氣氛。這樣的情況,南昌是可協調留上海廠礦,於是便等待就業通知。妹妹們在學校裡的學業日漸正常,每天上課下課。這個家庭在經過一度的打擊和混亂之後,又平靜下來,走上生活的軌道。還是大姐操持家務,她是常日班,晨起暮歸,一早一晚兩頓飯便可照應,中午由放學回家的妹妹們簡單燒煮。於是,整個白天,都是父親和南昌相守著度過。父子間雖然存著隔閡,但朝夕相處,總免不了要說話。父親的每週彙報由南昌遞交去單位,彙報完全是流水賬,幾時起床,幾時用餐,幾時就寢,結尾總是“一日無人來,一日無外”。所記不謂不如實,但卻透露出譏誚的意思。南昌向父親提出,應當誠懇些,父親謙遜地請教如何誠懇,依然是譏誚的。南昌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將“彙報”重新疊起來,走了。心裡有些惱怒,想,關我何事!下一次,父親有恙,歇在床上,請南昌代筆。南昌斟酌一時,結果還是按原樣寫下,末後也是“一日無人來,一日無外出”。再後來,父親病雖好了,可“彙報”的事情卻從此落在南昌的身上。他乾脆一氣寫好多張,臨時再標日期。就好像小學裡寫大字,趁一時興起,大楷簿一氣寫去半本,將墊紙隔在當日的作業之後,然後一日一日往後挪。老師一般從墊紙揭起,批畢即罷。也曾有被老師識破伎倆,統統批完,等於多做了作業,但老師並未從此提高警惕,加強識別,原因是老師也是懶惰的。所以在同學中,一直流行著這種作業法。父親對南昌的代筆只提過一條意見,就是字寫得不夠好,讓南昌模仿自己的筆跡。南昌這就發現父親寫一手娟秀的鋼筆字,有些像出自女性的手。而且,令他頗感驚奇地,他的字,其實也有類似父親的地方,略用心靠攏,就像了。從這點出發,南昌又注意到更多的與父親的相像:髮際正中都有一個發尖,右邊臉頰略比左邊瘦削,是由於多在左邊咀嚼,咬肌發達不一致的緣故。有時候,他聽見自己的咳聲會驚一跳,以為是父親在咳嗽。甚至於,洗過臉永遠絞不千毛巾,任毛巾水滴不止這一個習慣。這些發現使他感到驚慌,他有意識地修正自己的習慣,可是,卻越來越經常地聽到大姐的數落:父子倆一樣的毛病!碗裡的飯沒有吃乾淨,腳汗漚爛襪底和鞋墊,衣領上的腦油氣味,洗過手臉,還是絞不幹毛巾——大姐把這一對父子當成孩子似地管教,她正當談婚論嫁的年齡,看起來卻像一個養兒育女的女人。沒有人追求她,她似也沒這方面的要求。她就像那類跳過青春時期直接進入成年的女人,在她們身上,感情和情慾全單純為一種,母愛的責任。有一回,父親忽對南昌說:你們終是要離開我的,只有你大姐會留在我身邊。父親流露出的依戀,令南昌很覺難堪,他支吾著找了個藉口,立刻走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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