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了?”“過去了。”“過哪裡去了?”“差爺,遠著呢!那地方叫什麼來著?”方老漢假裝記不清了,拍著腦門子說道,“啊,是了,開封府。”皂隸不言聲,把方老漢雙手端上的蓋碗茶抿了一口,又問:“知道我們為何而來嗎?”“回差爺,小老並不知曉。”“難怪你推三搪四,卻不知我們三人,是給你送一個天大的喜事而來?”“你們別誑我小老兒了,我們小戶人家,哪會有什麼喜事從公門送來。”“誰誑你。”皂隸滿臉訕笑,說道,“方老漢你養了個好孫女,萬歲爺看上了,我們是奉命前來,領她進宮的。”“進宮?”方老漢朝著紫禁城的方向伸手一指,“差爺你是說,皇上看中了俺孫女雲枝?”“正是,方老漢,好歹我們也得蹭一頓喜酒吃了。”皂隸們接著就起鬨,方老漢搖搖頭,哭喪著臉說道:“這樣的好事怎麼去年就不說,現在遲了,俺孫女雲枝嫁了。”皂隸們這才感到方老漢是一塊牛皮糖,那為首一個將信將疑問道:“你孫女真的嫁了?”“嫁——了,去了開封府。”“他孃的,十二歲就開了封,也忒早點兒,”皂隸涎皮涎臉,油腔滑調說道,“這麼說,喜酒也沒得吃了?”“只怪俺孫女沒這福氣,但總不成讓差爺空報一回喜,這點孝敬,你們就拿去吃杯水酒。”方老漢說罷,就把早已準備好了的二兩碎銀拍到皂隸手中。皂隸嫌少,看看這爿小雜貨店也榨不出太多的油水,也只好犟著臉收下,拍拍屁股走人。皂隸這一走,方老漢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定,而一家老少也無比歡欣,慶幸只花了二兩碎銀就輕鬆渡過難關。
誰知道第二天上午,那三個皂隸又轉了回來。一踏進門檻,為首那一位就嚷了起來:“方老漢,你竟敢糊弄公門,不要命了!”方老漢慌忙把這些差爺請到堂屋坐定,賠著小心說道:“我的好差爺們,小老兒縱然吃下十顆豹子膽,也不敢糊弄你們。”皂隸冷笑一聲:“哼,還在耍賴,有人親眼看見前天夜裡,你兒子方大林領著雲枝女扮男裝出了城。”方老漢心裡一沉,暗自罵道:“這是哪個王八羔子告了密,嘴上長了疔瘡。”為了應付過去,也只能搜腸刮肚把謊話編下去,“差爺,您說的也不假,前些時雲枝是回門住了幾天,但就在你們來的前一天,她就又回婆家了。”“你別他孃的豬鼻子上插蔥,裝象了,這一衚衕人,啥時候見過你家辦喜事?”“這……”方老漢一時語塞。
“這、這、這個,”皂隸粗魯地罵了一句,接著逼問,“你兒子方大林呢?”“送雲枝尚未回來。”“那我們就坐在這裡等。”三個皂隸再不搭話,一個個翹起二郎腿。
方老漢被晾在一邊,心裡頭雖然窩火,卻又不得不強打笑臉,忙不迭地獻茶、上點心。看看到了午飯時間,皂隸們還沒有走的意思,方老漢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搭訕道:“差爺,要不就賞個臉,中午在小老兒家裡吃頓便飯。”皂隸眼一橫,鼻子一哼,刁難道:“爺們嚼幹了嗓子,要吃燕窩滋潤滋潤,你家有嗎?”方老漢賠笑說道:“爺們真會說笑話,我方老兒活了這一把年紀,還沒見過燕窩是個啥東西。”“那,魚翅也行。”“這,這個也沒有。”“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那你請我們吃什麼?”“反正到了吃飯時間,好歹對付一頓。”“就是要對付,也不能在你家對付,從這裡出衚衕口,向左拐百十丈遠,就是京華樓飯莊,咱們就去那裡對付一頓。”皂隸輕悠悠說來,方老漢知道這又是敲竹槓,心想蝕錢免災送走瘟神也是好事,便心一橫,去雜貨店裡用木託盒托出幾吊錢來。說道:“差爺,這是小老兒孝敬的飯錢。”皂隸瞥了一眼,不滿地問:“怎麼都是銅的?”方老漢忍氣吞聲答道:“俺小本生意,一個銅板賣只篦子,兩個銅板賣只海碗,平常收不來銀錢。”“哭什麼窮,咱爺們又不是乞丐!”皂隸吼罷,又兀自靜坐,不吭聲了。方老漢無法,只得返回雜貨鋪,抖抖索索地從錢櫃裡摳出一兩碎銀,回來遞給皂隸,噙著淚花說道:“差爺,這是俺小店的本錢,就這麼多了,你們好歹拿著。”“誰不知曉你們生意人,錢窟窿裡翻跟斗!”皂隸悻悻然奪過銀子,連帶著把木託盒上的幾吊錢也收起裝了,然後揚長而去。這回方家人再不敢高興了,而是提心吊膽生怕還有意外發生。當天晚上方大林從鄉下回來,聽父親講述這兩天家中發生的事情,免不了埋怨老人幾句,氣沖沖說道:“你何必那麼小心,公門裡的人,喉嚨管裡都會伸出手來要錢,喂不飽的狗。
明日再來,俺就不搭理,看他們咋辦。”一夜無話,第二天上午也平安無事。下午剛過申時,坐在雜貨店裡的方老漢,突然看到一乘四人官轎從衚衕口裡抬了進來,儀仗裡頭,除了一對金扇,還有了六把大黃傘。
這顯赫規模,連部院大臣也不曾有得。方老漢在天子腳下住了一輩子,不消打聽,就是揀耳朵也聽熟了,朝廷各色官員出行的轎馬輿蓋都有嚴格規定,任誰也不敢僭越。瞧眼前這撥子轎馬,除了官轎稍小,用的扇傘卻如同王公勳爵,更有特殊之處,那一對金扇前頭引領開路的是一對兩尺多長的素白絹面大西瓜燈籠,正面綴貼有四個紅絨隸書大字:“欽命煉丹”。
“這是哪一路王侯,怎麼就沒有見過?”方老漢正在納悶,卻見那乘官轎停到了自家門口。走上前哈著腰殷切掀開轎門簾兒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兩次來家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皂隸。“王大真人,請!”隨著皂隸一個“請”字,一個約摸有四十多歲的蓄鬚男子從轎門裡貓腰出來。
只見此人身著黑色府綢道袍,袖口翻起,露出一道細白葛布襯底,腳蹬一雙千層底的黑色方頭布鞋,頭上戴了一頂黑色的忠靜冠,從頭到腳一身黑色打扮,連手中搖著的那一把扇子,也黑骨黑柄黑扇面,端的黑得透徹。此人就是領命為隆慶皇帝煉製“陰陽大補丹”的崆峒道人王九思。“這就是方家?”一出轎門,王九思就拿腔拿調問道。
皂隸連忙回答:“正是。”王九思看到站在雜貨鋪裡的方老漢,又問道:“你就是當家的?”方老漢一時緊張,張著口卻沒有聲音,那皂隸又搶著回答:“他就是方老漢,這雜貨店的掌櫃,雲枝就是他的孫女兒。”王九思點點頭,靠著櫃檯說道:“方掌櫃的,聽他們講,你把孫女兒給藏起來了。”“回……”方老漢不知如何稱呼王九思。“這是皇上欽封的王大真人。”皂隸介紹。
“啊,回王大真人,”方老漢打了一個長揖,小心說道,“俺已稟告過這位差爺,俺的孫女兒雲枝,已經出嫁了。”“出嫁到開封是不是?”王九思聲音突然一冷,眉心裡聳起兩個大疙瘩,申斥道,“你方老漢一輩子沒出過京城,怎麼能夠把姻緣牽到開封?連編謊話都不會,快說實話,把你孫女兒藏到哪裡去了。”打從京城鬧騰起徵召童男童女這件事,王九思就成了家喻戶曉的著名人物。
京城裡那些養了童男童女的人家,每天都不知要把他詛咒多少遍。其實,這王九思也並非真的就是什麼崆峒道人,而是隴西地面上的一個混子,年輕時曾在家鄉的一處道觀裡學過兩年道術,因在觀裡調戲前來敬香的婦女,被師傅趕了出來,從此流落江湖,吃喝嫖賭無所不能。在這京城裡也混了幾年,終是個偷雞摸狗的下九流人物。
直到去年交結上大太監孟衝,這才時來運轉,成了部院門前騎馬、紫禁城中乘輿的顯赫人物。這次隆慶皇帝犯病,信了他巧舌如簧,要徵召兩百個童男童女煉製“陰陽大補丹”。他原以為聖旨頒下,在偌大一個京城徵召兩百名童男童女應該不是難事,孰料他把這事想得過於簡單。
一聽到風聲,各戶人家都把兒女藏起來了,一幫皂隸沒頭蒼蠅一樣忙了幾天,才找上來二十幾個。皇上那邊又催之甚緊,王九思這才急了,決定親自出馬,他別出心裁製作了一對“欽命煉丹”的大燈籠,放在儀仗前頭招搖過市,趕馬混騾子地就來到了方家。方老漢雖然每天都會見到達官貴人的出行儀仗,但從未打過交道,如今王九思把大轎子歇在他家門前,並咄咄逼人說他撒謊。
方老漢頓時慌得六神無主,正在這時,方大林從裡屋三步並作兩步趕了出來。“有何事?”方大林瞅了王九思一眼,劈頭問道。“你是誰?”王九思反問。
“這是犬子……”方老漢賠笑介紹,方大林搶過話頭,硬聲硬氣答道:“我叫方大林。”“方大林……唔,你就是方大林。”王九思問身邊皂隸,“他的女兒叫什麼來著?”“雲枝。”“方大林,你把女兒藏到哪裡了?”“送回開封府了。”“孃的,你爺兒兩個都是鴨子死了嘴硬,小心別惹得爺生氣。”王九思獰笑著,收了手中扇子朝燈籠一指,“這上面的字,認識麼?”方大林瞟了一眼,答道:“認得。”“認得就好,”王九思雙手往後一剪,一邊踱步,一邊玩著紙扇說道,“欽命煉丹,你是京城裡頭的百姓,自然知道什麼叫欽命,徵召你家女兒雲枝,這就是欽命,你把女兒藏起來,這就是違抗欽命。違抗君命是多大的罪,你知道麼?”王九思擺譜說話時,左鄰右舍過往行人已是聚了不少,把個巷子口堵得水洩不通。方大林見有這麼多人看熱鬧,也不想裝孬種讓人瞧不起,於是亢聲答道:“回王大真人,小人知道違抗君命可以殺頭。
但小人並沒有違抗君命。”“你把女兒藏了起來,豈不是違抗君命?”“皇上頒旨徵召童男童女不假,可聖旨裡頭,並沒有點明要徵召我家雲枝。”“你,”方大林這一狡辯,竟讓王九思一時搭不上話來,頓時惱羞成怒,恨恨罵道,“你這刁鑽小民,不給點厲害給你看看,你就不相信頸是豆腐刀是鐵,來人!”“在!”眾皂隸一起頓了頓手中水火棍,答應得山響。
“把這小子鎖了。”“是!”立刻幾個皂隸上前扭住方大林,拿住木枷就要往方大林頭上套。“你們憑什麼拿我?”方大林扭著身子反抗。
王九思上前,用扇柄抵住方大林的喉管,惡狠狠說道:“爺專門治你這種犟頸驢子,進了大牢,站站木籠子,你就老實了,帶走!”看著王九思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方大林氣得七竅生煙,一時也顧不得危險,竟“呸”地一聲,把一泡痰吐到王九思臉上。這一下闖了大禍。“打!”王九思接過皂隸遞過來的手袱兒揩淨痰跡,一聲怒喝,早見眾皂隸一起舉棍劈頭蓋臉朝方大林打來。
方大林頓時被打翻在地一片亂滾,滿頭滿臉是血。“打,往死裡打!”王九思猶在狂喊。其時方大林躲避棍棒,已自滾出衚衕口躺到了王府井大街,眾皂隸接了王九思命令仍不放過,一路追著打過來,可憐方大林頃刻之間皮開肉綻,七孔流血便已斃命。
眼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圍觀的人群可不依了。他們把欲登轎離去的王九思團團圍住。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當兒,張居正的大轎抬了過來。
聽罷方老漢的哭訴,張居正感到事態嚴重。心中忖道:“兩天前我曾為這妖道之事捱了皇上的訓斥。現在如果再管這件事,要麼就為王九思開脫,這樣就會大失民心,遭天下士人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