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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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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再一次發作。她叫了一聲。山坡下已經有燈光了。她又叫一聲。她叫叫心裡好受些。一叫就順應了疼痛的勁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麼。

她這一刻恨所有人,頭一個恨讓自己莫名其妙懷起孩子的中國男人。多鶴不喜愛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不喜愛她。她不是要跟這男人討到喜愛,她討的是生存。她母親、她祖母差不多都是這樣。她們真正的親人是她們自己生出來的人,或者是把她們生出來的人,一條條的產道是他們親情來往的秘密隧道。她和丫頭有時候對看著,忽然都一笑,她們瞞著所有人的一笑,小環是沒份的,連張儉也沒份。

她叫啊叫啊,什麼東西進到她嘴裡,一看,是她自己的頭髮,她向一邊扭臉時,咬住了散了一肩的頭髮。母親把她生下來,把弟弟和妹妹生下來,給她自己生下這麼多親人,加上把母親生下來的外婆,以及從外婆的產道里爬出的一個個骨肉,這是一個誰也進入不了的骨血團伙。因此父親的陣亡通知書在母親的面前展開時,母親沒有瘋。她生下這些親人們就為了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時,一群小小的親人圍繞身邊膝下,讓你知道你還沒有完蛋,每一個小小的親人都將可能是你的轉機。

多鶴要把肚子裡小小的親人生下來,這樣,她才能接下去一個一個地生。她要生出這個家的大多數來。看小環怎樣把他們一個個制服!他們都會像丫頭那樣,瞅個空就遞過來一個微笑,那笑就跟密碼一樣,除了血親,誰也解不開。

她就那樣叫啊叫啊。

一個人在遠處叫了起來:“多鶴!”

多鶴立刻不叫了。

那個人打著電筒,抱著一件破襖子。手電筒的光先照到多鶴臉上,馬上又去照她襠間。她聽見這個人叫了一聲:“哎呀媽呀!”

多鶴顧不得想,為什麼來的不是張儉,而是小環。小環的臉湊到她臉前,一股煙味。小環湊那麼近是為了把一條胳膊塞到多鶴頸下,抱起她來。多鶴比小環胖,加上肚子上那一座山似的身孕,小環一試就知道她是妄想。她叫多鶴再挺幾分鐘,她去山下叫張儉。小環一劈腿從石溝上跳過去,還沒站穩又跳回來。她給多鶴蓋上破襖子,又讓多鶴拿著手電,萬一摸不準方向,多鶴可以用手電給他們打訊號。她一劈腿又從溝上過去了,沒走多遠,多鶴又叫一聲,小環給這一聲非人非鬼的高腔嚇壞了。

“現世現報!你跑啊!跑山上找你親爹親媽親姥姥來了?”小環一邊大發脾氣,一邊又從溝上跳回來。

多鶴的姿態變了,她改成頭朝山頂腳朝山下,兩隻手把身子撐成半坐,兩個膝蓋彎起,腿分得大大的。

“成母野貓了!把崽兒下在這兒……”小環上去拉扯至少有一千斤重的多鶴。最近她飯量大得不成話,連丫頭都得省一口給她。

小環再一次使勁,不但沒拽動多鶴,反而給她拖倒了。把手電撿回來,光一下子晃在她兩腿之間:一砣東西凸在褲襠裡。小環上去就扯了多鶴的褲子,手電光裡,一團溼漉漉的黑頭髮已經出來了。小環馬上脫下自己的夾襖,墊在多鶴身下。沒用了,血水把泥泡透,已糊了多鶴一身。

小環聽多鶴說了一聲什麼,她知道那是日語。

“好,想說什麼就說……使勁……有什麼心裡話都說給我聽聽……使勁!”小環怎麼跪也使不上勁,一腳還得使勁踹著樹根,不然她會滑下坡去。

多鶴下巴朝天,說了很長一句話。小環只是說“好,行,說得對!”多鶴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假如這時有個懂日語的人在旁邊,會從那些斷斷續續的詞句裡聽懂她在跟一個人懇求。是跟一個叫千惠子的女人懇求。多鶴的牙齒深深咬進每一個字眼,求她別殺死久美,讓久美再多活一天,久美才三歲,明天她的病還不好,再把她掐死也不遲。就讓她揹著久美,她不嫌她拖累……

“行!好!”小環滿口答應著多鶴,一手托住那個又熱又溼的小腦袋。

多鶴的聲音已經變成另一個人的,她低啞陰沉地懇求著,聲音越來越低,變成了咒語。假如這個懂日語的人附到她嘴邊,會聽到她在胸腔深處嘶喊:別讓她追上來,別讓她殺死久美……殺孩子了……

“行,聽你的,有什麼都說出來……”小環說。

多鶴哪裡還像個人?整個山坡成了她的產椅,她半坐半躺,一手抓緊一棵松樹,狂亂的頭髮披了一身,大大張開的兩腿正對著山下:冒煙的高爐,過往的火車,火紅的一片天,那是鋼廠正在出鋼。多鶴不時朝山下拱一拱,大肚子頂起,放下。那個黑髮小腦袋對準山下無數燈火,任這兩個女人怎樣瞎使勁也不出來。

多鶴的肉體全破了。她的母親就這樣把她生到地球上,那麼甘心地忍受一場超過死的疼痛,就因為她要生出一個自己至親的親人。

小環嗚嗚地哭著,多鶴的樣子讓她不知為什麼就哭出來了。手電的光亮照著多鶴死人般的臉,眼睛死不瞑目地大睜著,什麼樣的磨難才能把一個女人變這麼醜?什麼樣的了不起的磨難……

小腦袋一點點脫離了多鶴,在她手心裡了,然後是小肩膀、胳膊、腿、腳。小環進一口氣,用她包了金的牙咬斷臍帶。小東西的哭聲在山野裡吹起小喇叭。

小環說:“多鶴,兒子!咱又來了個兒子!”

可多鶴的姿勢沒變,肚子的大小也沒變。她兩手抓的松樹給搖得窸窣響,腳朝上挪挪,再蹬實在。小環把滑溜溜、黏糊糊的孩子擱在自己的襯衣上,把手電光對準多鶴的腿間:居然又出來一個小腦瓜!

小環尖叫:“哎呀!是雙胞胎!你可真行,一生生一對!”她不知該怎麼忙了,太受驚嚇又太歡喜。這樣天大的大事怎麼輪到她小環來應對。

多鶴拉住兩棵松樹,向下發力,然後自己坐了起來,手捧住已經出來一大半的腦袋瓜。小環一手抱著哭喊的孩子,一手上來按多鶴。她也不清楚為什麼要按她,似乎是怕她滾下山坡,又似乎幫她糾正分娩姿勢——分娩該是躺著的。但她捱了重重一記,差點掉進石溝。小環幾秒鐘之後明白她挨的那一記來自多鶴,多鶴踢了她一腳。

手電也不知被扔到哪裡,小環抱著肉蟲子一樣扭動的嬰兒,腦子和手腳都不夠用。山下燈火在淚眼汪汪的小環看去,是一片火浪。

第二個孩子是自己出來的。多鶴只是輕輕托住他的頭和肩,他熟門熟路地就出來了。

“多鶴,看見沒,倆!你是咋生的?!”

小環把自己的褲子也脫下來,把兩個孩子緊緊裹好。手忙腳亂漸漸過去了,她動作有了些效率。一面忙著,她一面交代多鶴一動別動,就在原地躺著,她把孩子抱回家,再讓張儉來背多鶴下山。

風在松樹裡變了聲音,嗚啊嗚地響,帶個長長的笛音。小環看看快沒氣了的多鶴,忽然想到了狼。她不知這座不高的山坡上會不會來狼。多鶴眼下可別成了狼的一堆好肉。

小環突然在石溝邊上站住了。她渾身暴起一層雞皮疙瘩。不是冷風吹的,是她讓心裡那個她不認識的念頭給嚇的。那個念頭其實是她不敢認識,或者認識也死活抵賴。小環活了三十多年,多少歹念頭從心裡生在心裡滅,統統不算數,但從來沒有像剛才那個念頭那樣,讓她毛髮直豎。那念頭是血淋淋的:一群餓狼你牽我拽地爭食之後,世上再也沒有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女多鶴了。

正是好時候,一雙兒子剛出世。

小環站在嘩嘩作響的排汛溝邊上,聽著自己的歹念頭在嘩嘩流動,流走了。

她慢慢走回多鶴身邊,坐下。兩個孩子被捆緊了,不再為世界的無邊無際而害怕大哭。小環拉起多鶴的手,手像死了一樣,手心被松樹幹磨得又於又粗。她告訴多鶴她不能把她一個人留給狼,誰也說不準這山上會不會有狼。

多鶴的呼吸慢慢悠悠,放寬了心似的。小環不知她是否聽懂了她剛才的話,她讓多鶴別擔心,她們倆不回去,張儉會找來的。丫頭告訴小環,小姨一定上山採花去了,小姨問了好多次,山上的花叫什麼名。

小環最初看見的是快速移動的手電筒光亮,至少有二十個人打著手電從山下上來了。

小環大聲叫喊:“來人!救命!”

兩個剛出世的兒子被大而無當的世界嚇壞了,你一聲我一聲地哭喊,兩隻小喇叭又高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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