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忙碌時很可怕的,尤其是動漫社的雜誌部,每天都加班加點,愣是在年前趕出兩期雜誌。編輯都累得脾胃虛弱,漫畫家們也好不了哪裡去,都是元氣大傷。好在完成任務以後,雜誌部臘月二十六放假,她便跟白薯約好一起去購物。
白薯是孝順的好孩子,買了一堆的東西都是給父母買的,自己倒是沒什麼。多晴更乾淨,路過施華洛世奇,看見一對水滴型的耳釘晶瑩剔透,透明的,像天使的一滴眼淚,卻能折射出七彩的光華。她拖著白薯去電子裡打了個耳洞,右耳,戴上一隻,像碎月光一樣能閃著眼睛。
除夕夜紀多瀾去父親家,她堅持留在家,她說:“我要用什麼身份去呢?”
紀多瀾說:“我的未婚妻的身份還不夠嗎?”
多晴說:“不夠的,我要留在家陪媽媽。”
他想了一下,沒再堅持。等他離開了,多晴披上剛買的棉絨大外,去了自己的小公寓。四十平方米,簡單幹淨,牆漆是嫩黃色,英格蘭玫瑰的窗簾,地上鋪著大塊的土耳其羊毛地毯。她開啟所有的燈,點燃了一支小煙火從窗戶裡伸出去。
遠處有起伏的鞭炮聲,高樓連著高樓,燈光也吻著燈光連成光點的海洋。
她想起那年除夕夜,她跟母親和阿姨在家裡包餃子,林嘉打電話給她,聲音很急:“多晴,你有沒跟小云在一起?”
“他沒有回家過年嗎?”她只知道付雲傾家是外市的,她以為他已經回去了。
“他每年都是自己過,我打他電話不通,我現在不在北京,你能幫我去他家一趟嗎?”
“沒問題。”
她把中午包好的冷凍在冰箱裡的餃子裝在飯盒了,出門去付雲傾的家。他看見她很意外,意外到忘記請她進來,乾巴巴地問:“你怎麼來了?”
“林嘉說找不到你,所以我來看看,不回家也應該跟我講一下嗎。”
他笑得很溫柔,她卻覺得那裡面沒有什麼真心。
他說:“進來吧,冷壞了吧。”
多晴的確凍壞了,屋子裡的暖氣侵蝕神經,她頭腦昏昏沉沉的,半晌才想起來帶來的餃子。他笑了一下,揪揪她的耳朵,“你歇著,我去下餃子。”
她哪裡閒得住,跟在他身後上躥下跳。而且她明顯感覺到他的沉默。不是刻意地不開心,只是沉默。她看見他的背影,清秀頎長,微長的發攏在耳後,細細地眼鏡腿勾著淺粉的耳朵,竟覺得香豔異常。
“你為什麼不回家?就算是不喜歡,一年之中就這麼兩天在家裡也可以忍受的吧?”
他沒回頭,“你看見了,我很忙,年後要交稿。”
“我很清楚你的進度,你只是不想回家。”
付雲傾猛地回過頭,多晴沒防備,冷不丁地抬頭看見他半張臉陷入暗影裡,眼神裡堆積著深沉的陰翳。他說:“你要我去哪裡?我爸的家?還是我媽的家?你要我去哪裡?哪裡又容得下我?”
他的目色越來越冷,流動的水彷彿結成一層冰,帶著遙遠的疏離,站在高處看著她。多晴覺得面前這個人突然離自己很遠,卻又前所未有的真實。其實他一直遠遠地,在誰也觸控不到的地方,把自己纏成一個大繭子。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像在問她,又像在問自己:“你到底讓我去哪裡呢?”
多晴心裡一緊,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子,靜靜攥著。
鍋裡的餃子翻滾著,羊肉的香味飄散開,霧氣煙溢著面孔。他不留痕跡地撥開她的手,轉頭關火盛餃子。兩個古瓷盤子,兩人靠在沙發看春節聯歡晚會。相聲演員將觀眾逗得前仰後合,他們卻像在看一場悲劇的演出。
餃子吃完,多晴覺得胃裡有點堵,回頭見他拿出煙點燃。
付雲傾不喜歡很明亮的光線,只留下昏暗的橘色壁燈,好像什麼都看得見,其實什麼都看不清。
“煙好抽嗎?”
“不好抽,”他的雙唇吻著香菸,露出享受的表情,“唉,你幹嘛?”
多晴湊過去在他唇上盯了半天,突然撲上去堵住,搶過他嘴巴里的煙氣,用力一吸,被嗆到,捂著胸口咳到眼淚汪汪的。
“真的很難抽,你沒騙我。”
“我從不騙你。”
“那你告訴我,你現在心裡想什麼?”
付雲傾身體明顯地一僵,沉默地抽了一會兒煙。多晴趴在他懷裡,保持著警惕的姿態。她身上總是保持這種天真的固執。可是以前的事情,他真的不想提,甚至不願意去想。可是被她這麼抱著,好像那些可怕的東西也變得無所謂起來。
“我小時候被綁架過,就是這個時候,過年。我的父母都在外地度假,我跟著祖父和祖母在家裡過。那人將我裝進麻袋裡,扔在一個地下室裡。地下室裡很黑。我聽見外面放鞭炮的聲音,還有羊肉餃子的香味,”付雲傾諷刺似的笑了,“你看,有錢也不一定是好事。”
“你害怕過年?”
他猶豫了一下說:“大概吧。”
多晴重新湊過去抱著他,她很柔軟很溫暖,嘴唇熱乎乎地在他的臉上移動。她總覺得這種笨拙的親熱時安慰他最好的方式。事實上也是這樣的,他把她壓在沙發上,身下的身子柔若無骨,他非常想吃掉她。
他的手從毛衣下襬伸進去,揉搓著她稚嫩的身子,指頭下的面板像塗了奶油。她手腳並用攀著他,笨拙地點燃他,熱烈地迴應著他的吻和眼神。
最好他在她的唇上喘息:“我的小狼崽子,晚上不用回去了嗎?”
多晴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
她閉上眼喃喃地說:“雲傾,我已經在這裡了,你讓我去哪裡呢?”
你還想讓我去哪裡呢?
無數的煙花在窗外炸開,瞬間就冷掉,小孩子在小區的廣場上那麼清晰,線香的溫暖也不過只有一分鐘。
多晴把臉貼在沙發上,她把記憶撿回來了。
可是記憶也只是記憶而已。
這時,她聽見門鈴響了,大概是鄰居互相拜年。
她開啟門,頓時怔住。
面前的人穿著深灰色大衣,眉毛上結了一層霜,頭髮上沾著亂七八糟的雪。他的手裡還拖著行李,風塵僕僕,像無數次出差晚歸那樣自然。
是付雲傾。
他眉眼輕斂,“我可以進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