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地嘆了一口氣,把身上穿著的黑禮服脫了下來。
本來,他穿著這一身,是打算到頂層的大廳參加宴會。
然而現在他把衣服脫下,換成了一身休閒的衣服。
然後他開啟門,順著樓梯走到了船艙最底部。
伊憐先生從來沒有進入過最底層的船室,他以為同在一艘船內,不會有很大的差距。
然而直到這次真正進入到這裡,他才真正看清楚,原來這裡的世界和他所居住的世界截然不同。
黑暗潮溼的地方透露出一種讓人恐懼的陌生感,伊憐走在地板上,只覺得那溼滑柔軟的觸感讓他心驚。
聽人說,僕人們都出去工作,只有那個瘸子還留在住宿的地方。
伊憐走到了那裡,思索一番,等到終於沒有什麼拖延的理由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敲了敲門。
並沒有人回覆。
伊憐嘗試著推開,門並未反鎖。
房間凌亂潮溼,並沒有床,只是在地上鋪了一層薄被。
伊憐看到了有人躺在地上,卻看不清楚他的臉。
“你……”
伊憐才說了一個詞語,那人就好像被嚇到了一樣哆嗦一下,隨後猛烈的咳嗽起來。
這讓伊憐嚇了一跳,連忙走過去。
那人邊咳嗽著邊抬起頭,看到了伊憐的臉,居然苦笑了一聲:
“活見鬼了。”
“……”
伊憐還未搞清楚這僕人說話的用意,就聽那僕人自言自語道:“我是要死了,才能見到你吧。真是抱歉,讓你出現在我這樣的人的夢境裡面。大概這也是對你的玷汙。”
“……”
“伊憐先生,我由衷地感到抱歉,因為上次對你、做了如此失禮的事情。”那僕人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地說:“我馬上就要死了,也沒有機會和你見面,所以不能當面訴說我的歉意。我……我如此卑微下賤,實在不好髒了您的眼。但是,我馬上就會離開,帶著一切骯髒的事情消失在這個世界……”
這僕人說話很慢,他還沒有說完,伊憐就打斷了他。
“你叫什麼名字?”
那瘸腿的僕人愣了一下,好像終於明白這是現實。
僕人低著頭小聲說:“我叫尤恩。”
他剛才以為是在夢裡,說出瞭如上不堪的語言,現在反應過來,拖著病重的身子跪著,完全不敢看伊憐先生的臉。
“尤恩。”伊憐先生點了點頭,在狹小的船艙裡走來走去。
“你知道你做的事情是如此的……所以,即使紀伯倫先生要了你的命,你也沒有什麼資格心生怨恨。這點你同意嗎?”
尤恩俯著身點頭,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上了我的船,簽下了協議,你的性命早就不屬於你自己。不要說你已經做錯了事,就算完全無錯,被主人打罵也不可抱怨。”
伊憐站在他面前,冷冷地向下看。
伊憐.休伯特先生十分高挑,身材纖長。他手的樣子很美,且相當白皙,即使自然垂在身體兩側,也顯得年輕而富有朝氣。他不說話時神色沉靜,一雙眼吸引了人的全部注意。
尤恩說:“是、是。”能和伊憐先生說話,真是他這輩子從未想過的事情。但他也知道,是因為伊憐先生船上馬上要死一位僕人,這傳出去對伊憐先生聲譽有損。所以伊憐才不得不親自過來和他交流。
於是尤恩在地上磕了磕頭,鼓足勇氣抬頭,對上伊憐先生的眼睛:
“……您不必有任何的顧慮。如果之後航行到了哪片陸地,請您直接將我扔下,這樣我的死亡就與您和紀伯倫先生沒有任何關係。如果我不幸死在您的船上……我現在就可以寫一封信,全權宣告我的死亡與您沒有任何關係……”
伊憐先生那深邃的眼眸,足以讓人神思恍惚,魂不守舍。
蒙田說,愛情是一種朝三暮四、變化無常的感情,它狂熱衝動,時高時低,忽冷忽熱……
那麼誰來告訴尤恩,究竟怎樣才能讓這種令他不得安寧、惶惶終日的情感離之遠去,怎麼樣才能變得朝三暮四、變化無常?
尤恩倒下的時候,看到了伊憐先生有些訝異的臉。
那是怎麼樣一張面孔?
愛情,為什麼會被定義為一種瘋狂的慾望?
第4章
三週後。
此時尤恩正沉默地坐在椅子上。醫生往他的傷口上塗抹酒精,本應十分疼痛,他也一聲不吭。
伊憐先生就在不遠處的辦公桌處。他像是有些苦惱一般,手指用力拽了拽微卷的髮絲,直到頭髮凌亂起來,他才停止了洩憤的動作。
如果是紀伯倫看到眼前這幅場景,知道伊憐不僅原諒了這個僕人,還花錢給他買藥,那又會是一場爭論的風波。
紀伯倫對伊憐的評價合情合理。豈止是英雄病,他所有的舉動都有些莫名其妙,讓人難以理解。
名叫尤恩的奇怪僕人,和伊憐獨處時能說會道,可當房間裡有其他人的時候,他又重新變成了啞巴,只會點頭搖頭。
伊憐問:“你原本是做什麼的?”
那僕人搖頭,不說話。
船上的醫生機靈地接過話茬:“伊憐先生,他是雜工,做一些粗重蠢笨的活計。”
“我之前好像沒有見過他。”
“那是當然,他還不夠格能在您面前出現。”
伊憐沉默了一會。他不明白為什麼第一次見到這人有一種熟悉感,兩人明明沒有見過面。
“你行動不便,不適合做太重的工作。”伊憐先生思考了片刻後,語氣淡漠地說:“你身體這麼弱,也和過於勞累密切相關。以後讓別人代替你的工作,你去看守倉庫即可。”
醫生吃了一驚,他沒想到伊憐先生會做出這種決定,但這種決定又極其符合主人的性格,他沒有多嘴。
伊憐先生考慮的如此周到,按理說尤恩應該立刻跪下謝恩,表達自己的忠誠。然而實際上,尤恩只是低著頭。
他過於陰鬱寡言,從表面上看不出究竟有何感想。
伊憐先生說:“你有什麼不滿嗎?”
那僕人看了看旁邊的醫生,不說話。
“……”“……”
伊憐先生知道,有別人在旁邊他可能不會說話,於是他緩和了一下態度,對著醫生說:“如果處理好傷口的話,請您先去休息吧。”
這讓醫生目瞪口呆,然而他並不會反抗主人的命令,十分順從地走了出去。
僕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好像重新找回了說話的能力。
他說:“伊憐先生,我這樣的身份,絕對不可能有自己的主見。但是如果是您詢問我的意見,那我不得不說,看守倉庫這件事情我並不樂意。”
伊憐冷笑了一聲:“這就是你說的沒有主見。請你告訴我,我的安排究竟哪裡讓你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