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垂著瞼,兩眼無神,完全看不到眼前有什麼,只是憑身體的本能轉來轉去,不停地撞到桌椅板凳,或者踢到門檻。而他則毫無痛覺似的,兀自失魂落魄地飄來蕩去,時而在床邊,時而又衝到簷下。
雖未嘗親眼見過,但多少聽聞了一些,也得屠兕語焉不詳地提醒他最好莫讓仇猰睡在床的外側,因此覃嬰揣測仇猰該是夢遊了。入府至今,他從未見仇猰有如此這般的失智失態,沉浸於夢魘中的意識不知遭遇了什麼,令他如此迫切渴求。那看起來似乎是一種深深隱藏的恐懼,趁他最無防備的時候桀桀哂笑著從心底裡爬了上來。但仇猰也並不像是在逃跑,反而要奮力追趕,找來找去,又冷又怕,卻總是不肯停下來,也不敢停下來。
覃嬰不安地挪動雙腿坐到床沿,胡亂在腳踏上摸著兩隻鞋套上,一手抱腹一手扶著床欄,隨時準備起身躲避。爾後又試探著喚他:“將軍?”
仇猰聽見了,直挺挺地衝過來,又驟然剎住,正立在覃嬰身前兩步。覃嬰半邊身子差些自床沿滑下去,兩手死死攀住床欄驚慌地向床內蹭。他現在確信夢中的仇猰在找尋什麼,並且最可能是在找自己。躲避完全是下意識的,一如現實中內心的屈辱與牴觸,覃嬰始終不願接受仇猰,不願身不由己後此心此情也不得不臣服。
也許是覃嬰屏住氣讓仇猰缺少了聲音的導向,也許是天上果然有神仙迴應了覃嬰的祈禱,仇猰來到後就是直愣愣地站著,並未有任何奇怪的舉動。須臾,還轉過身去到外間,繼續屋裡屋外來回地跑,繼續到處磕碰,颳了腳掀了指甲,踩出一片片溼足印。
覃嬰不知道他要這樣徘徊多久,亦怕得不敢叫人來。很小的時候,同屋的師兄弟裡也有人夢遊過。覃嬰記得大人們都不許其他孩子去叫醒,說那人的魂在夢裡,一喊就丟了,再回不來了。但其實,覃嬰喊過的。他討厭極了那名總是欺負師弟師妹的師兄,惡毒地想讓他被禁錮在夢境中永遠回不來。他跟最小的師妹一起在師兄固定會走過的遊蕩路線上設定了許多的障礙,偷懶沒有將水倒掉的洗面盆,忘記收起的銅鈸,或者雨天支在簷廊下的晾衣架子,諸如此類,凡能發出巨大聲響的便好。可他們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直到後來,師兄某天夜裡遊蕩出門走過街上的典當行,恰遭遇一夥劫匪打裡頭奔出來,二話不說將他殺倒在店前以為滅口。劫匪最終被悉數拿獲,殺人償命,全都判了極刑。師父師孃領著徒弟們給師兄上墳,告訴了他這個大快人心的訊息,也為他擺上了豐盛的飯菜,勸他瞑目吧,好生去投胎。
唯有覃嬰覺得諷刺又荒謬,想這世間究竟有幾多恩怨顯得無稽,究竟有幾多際遇實在無常,驀生驚惶。如今他身在大將軍府,看似飛上枝頭惹人嫉羨,其中的無常與無稽,豈非比師兄的病與禍更荒誕?
一念閃過,昔年的遺憾悔愧倏又湧上心頭,打得覃嬰呼吸一窒,掙扎起身撲到仇猰跟前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醒醒仇猰,醒醒!”他用力搖晃仇猰的身體,拍打他的臉,大聲呼喊他的名字。仇猰停了下來,可木無表情的臉上絲毫不見醒轉的跡象。
見聲音無用,覃嬰情急給了仇猰一巴掌,打得他自己手心發麻發脹,奈何依舊叫不醒仇猰。不意瞥見桌上的涼茶壺,立即抓過來拍掉蓋子,整壺的涼水朝著仇猰臉上潑了過去。
終於,仇猰打了個激靈,眨眨眼,迷惑地看著覃嬰。
覃嬰氣喘吁吁,兩手捧著茶壺忘了放下來,不甚確定仇猰是否真的醒了。
仇猰慢吞吞抬手揩了揩臉頰上的水珠,低頭看一眼自己滿是血水的腳,不由得蹙眉,甕聲甕氣道:“為什麼不砸我?”
覃嬰愣住。
仇猰拿過覃嬰手裡的茶壺揚手摜出門外,落在簷下摔得粉碎。
“兵營裡落下的,”他冷不防將覃嬰打橫抱起來往內臥行去,“叫不醒的話乾脆打暈,老屠這麼幹過。”
妥帖地把覃嬰安置回床內,仇猰自己在床邊坐了下來,黑暗中俯視被下戰戰兢兢的人,目光愈顯幽深:“或者,你可以試試殺了我。”
覃嬰渾身僵硬,眼神怔怔的。他沒想過,一次都沒有!
仇猰則彎腰摸了摸自己的腳趾,竟自拔下一片碎甲捏在手裡端詳,重新皺起了眉。
“兩件事,兩個妾我打發了;邊關有異,王上讓備戰,過幾天要入營練兵,家裡你管。”
說完彈了甲片,側身一臥,徑直躺在了覃嬰邊上,將他攬住,兀自閤眼睡了。
只是覃嬰無論如何睡不著了。
十二、
關於邊關告急這件事,坊間倒是意外風平浪靜,未聞絲毫的訊息。
方是這般時候,管家屠兕便顯出了過來人的未雨綢繆:“事大事小真真假假,這世上的訊息總是人在傳,有人傳。什麼都不傳才是異樣,是不許傳不能傳。將軍入營,府中上下的嘴還都閉緊了,牽涉軍機茲事體大,勿要洩露!”
這話管著下頭的人好說,對老夫人和夫郎可就不好約束了。尤其藺氏無風且要掀起三分的浪頭,此種先於他人的秘事聽在耳朵裡,當真恨不得一盞茶的工夫跟所有她認識的三姑六婆全咬一遍耳朵,還得添一句叮嚀:“我就跟你一個人說啊,別給我張揚出去!”
奈何如今她身在京城將軍府,非但離著家鄉那些族親近鄰千里遙遙沒得顯擺,更被仇猰狠狠警告不得聲張不許討論,否則王法不容軍法不貸。另者,將軍不在府中咱由夫郎當家,吃穿用度全憑覃嬰安排決定,壓根兒沒有藺氏置喙的餘地,真叫她氣悶在心卻又礙著仇猰的脾氣未敢發作。
就這樣,來到京城未滿一月,跟兒子勢同水火,對兒婿又不待見,孫兒不許她見,帶來的美妾下落不明,最後連個臨時的內當家的臉面都沒撈著還要被縛手縛腳堵上嘴,藺氏只覺此生從未這般窩囊過。
反觀覃嬰這廂,同樣不覺得輕鬆。雖說有仇猰的話當靠山,再有老管家屠兕的忠實穩重,可覃嬰到底沒當過家,總是心虛。入得府中時日不短,名為正室,但深宅幽幽如同禁錮,自成親以來除了奉詔進宮過兩次,覃嬰再未曾踏出府門一步。他自比囚徒,世間事不聞不問,此間人不信不交,活得謹小慎微,人面且記不全,大聲說話都未敢有,遑論頤指氣使差遣他人?
何況面對藺氏,覃嬰實在不知如何應付。仇猰放權與他實在無異於火上澆油,只會叫藺氏愈加心懷怨恨。反抗婆母他不敢,唯唯諾諾跟仇猰提異議他倒些微有勇氣,於是當下就推拒道:“不妥!”
低著頭話音似蚊嚀,不過室內安靜無人敢言,反倒聽得清楚。
仇猰淡淡地瞥他一眼,居然頷首:“是不妥!”伸手過來